錦醫衛(修改版) - 第978節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戚繼光是真心痛惜,他與張居正將相合作,平倭禦寇,把三邊軍備整治得齊齊整整,張居正給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憲、劉整、俞大猷,這些名將就沒有誰落了個好下場,要不死在獄中,要不就鬱郁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邊廷一展所長,將胸中所學報效國家,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來自京師,來自江陵相府的強有力支持。
戚繼光與張居正一將一相,兩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關係,達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馬遇到了伯樂,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與鍾子期。
看著溘然長逝的張居正,戚繼光只覺心痛如絞,百戰沙場餘生,親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場,他的身影永遠堅強如鋼,可現在他跪在床前撫屍大哭,虎目中淚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節哀。
”秦林抓住戚繼光一抽一抽的肩膀,決定還是不把張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訴他吧,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殘酷了。
戚繼光並沒有站起身,而是仰臉瞅著秦林,嘶聲道:“秦兄弟,今後、今後就得靠你啦!” 正所謂當仁不讓,秦林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絲毫的喜色,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穫的責任和義務,要遠遠多於權利和榮譽。
戚繼光這才站起來,作為外人,他並不適合在太師府多待,尤其他還是執掌兵權的邊鎮大帥,於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後一次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張居正,轉身就走。
戚繼光的離開,和他來時一樣的快,沒人知道這位大帥今夜會在哪裡,也許是策馬賓士,讓夜風吹乾淚水,也許是找家小酒館自斟自飲,回憶這二十年來與張居正的點點滴滴…… 江陵黨的諸位大臣聞得太師死訊,也紛紛前來弔唁,秦林和游七姚八率領眾家人忙前忙後接待。
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曾省吾、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李幼滋,回京后新任吏部侍郎的王篆,奉旨即將入閣的許國,等等江陵黨大員紛紛來到太師府弔唁。
看見秦林忙前忙后,王篆總算稍微有所改觀,低聲對王國光道:“秦林此人,聽說太師爺病重,在浙江時還有些推三阻四,我還說他天性涼薄,沒想到現在倒也盡了半子的本分。
” “不至於吧?秦小友古道熱腸啊!”王國光有些不以為然,也沒細想。
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誰來接掌江陵黨的衣缽,聽說禮部尚書潘晟被舉薦為首輔,眾人倒也服氣。
潘晟的資格很老,甚至是張居正科舉時候的座師,為人又很質樸老實,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來做首輔,自然皆大歡喜。
唯獨張四維面上雖笑容真摯,眼底卻暗藏機詐,我是次輔,首輔出缺該我頂,為什麼…… 游七姚八雖然神情落寞,眾位家僕也心情低落,但還沒有什麼別的想法,畢竟萬曆皇帝親口答應看顧老太師的幾個兒子,張家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遠大。
唯有秦林心頭存著強烈的不安,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居正的新政最後落得個人亡政息的結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萬曆和守舊官僚的清算。
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歷史? 秦林搖了搖頭,不敢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特別是他很早以來就觀察到,萬曆對張居正專權存著很大的不滿。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繼光殷切的目光,秦林頭一次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來送往,也就是勞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后的辦著各種事情,甚至可以說忙得昏頭昏腦……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七四章 馮督公 欽天監記,萬曆十年六月二十日夜,有星煌煌如炬,自黃道劃過墜於西南,月華掩映,北斗黯淡,群星如泣,天權無光。
大明朝數百年間的第一名相張居正,在改革新政全面鋪開、一條鞭法深入落實的前夜,帶著對天下蒼生的滿腔憂患、帶著執政十餘年的豐功偉績,溘然長逝。
在死去的那一刻,他非常平靜而滿足,雖然沒能看到親手締造的新政徹底大功告成,但他堅信自己會在九泉之下看到萬曆中興的盛世圖景——不僅他的學生萬曆皇帝朱翊鈞親口做出了進一步推行新政的允諾,他一手提拔的江陵黨也遍及朝廷內外,張四維、申時行、曾省吾、王篆、戚繼光這些名臣宿將,都會繼承他的遺志,清丈田畝、整頓吏治、開海通商、整軍經武……實現一個富國強兵,天下百姓盡得飽暖的輝煌盛世。
“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
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
”無論後世如何褒貶,都無法改變一個鐵的事實:張居正入內閣拜大學士時,嘉靖末隆慶初的大明南有倭寇、北有韃虜,府庫年年虧空,官吏人浮於事,地方豪強兼并;而他撒手人寰時,倭患平定、俺答封貢,國庫年年盈餘二百餘萬,裁汰庸官冗員,清丈田畝抑制豪強,萬曆朝已有中興氣象。
生命中最後的時光,是女兒張紫萱陪著他渡過的,瞧著女兒和秦林之間只有恩愛夫妻才會有的那些小默契,張居正很滿意自己的眼光,不僅替女兒選擇了一位好夫婿,也為自己的新政事業,找到了未來的接班人…… 張居正死後極盡哀榮,據那天的起居註記載,當夜萬曆皇帝朱翊鈞“心憂”太師病情,在乾清宮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接到了太師府報來的噩耗之後披衣而起,在丹陛上肅立良久,追思太師在他幼年的教導之德,輔佐他十歲繼位的忠肝義膽,經邦濟世的宰相之才,一時間“悵然若失”。
此後,這位陛下親自趕往慈寧宮報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撫今追昔,憶起當初時局之艱難,全賴太師一力扶保,母子倆相對而泣。
萬曆出慈寧宮之後立即接見馮保,命他傳下諭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諭示禮部尚書潘晟按照國葬規格,設九壇致祭,並推恩蔭封張家第四子張簡修為錦衣衛指揮僉事(虛銜),第五子張允修光祿寺少卿,第六子張靜修國子監監生。
隨後萬曆會集六部九卿廷議,因太師張居正持正柄衡、功在天地,特在身後贈謚號“文忠”。
經天緯地曰文,推賢盡誠曰忠,這是極好的美謚,但有心人卻瞧出了三分門道。
秦府書房,徐文長眯著的眼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憤怒,用力的揪著鬍鬚:“張江陵畢生操勞國師,輔佐幼年天子登基,十年來銳意革新、興利除弊,國朝兩百年一人而已,難道還當不起個‘文正’?” “看來陛下始終心存芥蒂啊!”秦林用手指頭輕輕敲著桌面,思忖良久。
文忠的謚號,不能說不好,但是呢,始終比文正稍微差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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