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爺,半隻果木烤鴨來啦!”小二高聲叫著,臉上裝出諂媚之色,卻故意把“半隻”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哪兒來的酸老爺,四個人到便宜坊只要半邊鴨子?登時滿座賓客都悄悄往這邊看,一看之下頓時啞然失笑。
不消說,身穿便衣的這四位,正是兵部主事顧憲成、戶部主事孟化鯉、太常博士魏允中和吏部主事劉廷蘭。
這哥幾個正在興頭上,倒也沒發覺店小二使壞,顧憲成家裡辦過酒坊、豆腐店、染坊,但都失敗了,孟化鯉、劉廷蘭這幾位也囊中羞澀,今天肯花錢搓一頓便宜坊,乃是有格外的喜慶事兒……不過鴨子嘛半隻就夠了,咱要的就是個氣氛,要的就是個心情,何必破費太多? “顧兄果然料事如神!”劉廷蘭興高采烈的拿春餅包了只鴨肉捲兒,“這次欽差出使土默特的差事,明明就是個挖好的坑,只有秦某人傻不隆冬的往裡頭跳!” 魏允中也包了只鴨肉捲兒慢慢咀嚼,又非常豪氣的將小瓷杯兒里的五錢小酒一飲而盡:“然也!哼,秦某人仗著張江陵的凶焰,勒逼邊廷守臣倉促出兵,妄起四路大軍替他火中取栗,咱們非得狠狠彈劾他!” “非也非也!”孟化鯉也夾了兩塊肥美的鴨肉,沾上甜醬,和大蔥一塊兒包了捲兒:“想那塞外韃虜凶狡成性,黃台吉一夥如狼似虎,秦某人待在邊軍中倒也無妨,可他竟敢拋下大軍孤身回漠北,哼哼,黃台吉吃了敗仗恨他入骨,秦某人這番必定有去無回,哪裡還用得著咱們彈劾他?” 唯獨顧憲成嘆了口氣,臉現悲天憫人之色,待三位朋友都詫異起來,才故作沉痛地道:“秦某人且不必再提,可黃台吉豈肯善罷甘休?邊廷戰亂一起,兵連禍結,蒼生塗炭哪……” 劉廷蘭這三位聽了暗道奇怪,老顧為何突然惺惺作態?要知道接了邊廷消息,說秦某人拋下四路大軍孤身回草原腹地,顧憲成是比誰都高興,就連上便宜坊喝酒慶祝,也是他提議的呀! 哪曉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大聲贊道:“顧兄公私分明,而且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見微知著、胸懷蒼生,真乃吾輩之楷模也!” 喝彩的是黑臉黑須的年輕秀才孫稚繩,同行的還有五六位京師本地名氣很大的清流名士,出身巨富的梁邦端也在其中。
劉廷蘭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顧憲成的座頭正對著樓梯,看見這幾位上來了,所以才故意那麼說。
梁邦端俊美的臉蛋兒有些過分的蒼白,掏出手絹捂住嘴咳嗽了兩聲,“咳咳,顧兄不愧為中流砥柱,秦某人一介武夫,實在死不足惜,至於兵連禍結嘛,有顧兄、劉兄、孟兄、魏兄眾正盈朝,黃台吉跳樑小丑而已,收拾他易如反掌!” 顧憲成和三位朋友齊齊挺了挺胸脯,被梁邦端捧得心花怒放,邊廷上如何調度、糧草軍餉怎樣籌措、怎麼對敵分化瓦解,他們這些正人君子是不必去想的,到時候幾道“親賢臣、遠小人”、“法天愛民”的奏章一上去,再是撫、是剿、還是剿撫並用的瞎議論一番,成了他們有措置機宜的功勞,敗了就是前線將士怯懦無能,總之正人君子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沒想到正在興頭上,突然有人站起來,怯生生地道:“不、不會的,秦、秦將軍他一定會平定塞北,平安歸來……你們、你們不要胡說!” 說話的人做男裝打扮,但聲音又軟又糯,白皙的瓜子臉粉嫩可愛,一雙大眼睛楚楚可憐,如雲的青絲塞在方巾裡面,傻子也能瞧出是位男扮女裝的少女……顧憲成等人不認識,這正是當今萬曆帝嫡親妹子、長公主朱堯媖。
顧憲成四位是官員身份,端著架子不好和這少女爭執,梁邦端就沒那麼多顧慮了,戲謔地笑道:“這位小妹子,你幹嘛替秦某人著急?咳咳,本公子可是聽說那廝貪花好色、輕薄無行,莫非你……哈哈!” 朱堯媖氣得粉面通紅,可惜小嘴囁嚅著就是說不出話來,剛才鼓足勇氣才幫著秦林說了那麼一句而已,不料梁邦端這般無恥,頓時叫她開不得口,心頭氣苦難當。
於是少女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悶頭吃酒的表姐徐辛夷。
徐辛夷頭頂扣著只大斗笠,整張臉被遮了大半,見狀就搖頭嘆口氣:“好妹妹啊,我就叫你別理會這幾個蠢貨嘛,難道狗沖著你叫,你也沖著它叫回去?” 朱堯媖癟癟小嘴,聽到那幾個人說秦姐夫的壞話,她就忍不住出言反駁,平時膽小得連和熟人說話都細聲細氣,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竟能和陌生人爭辯。
不、也不能說陌生,她在茶樓上也見過這幾位有名才子的,但此一時彼一時,最初的仰慕,早已變成了鄙夷…… 梁邦端生於巨富之家,朋友間相處時揮金如土,諸位名士朋友都有點兒捧著他,哪裡被人罵做狗?登時氣得紅了麵皮,怒道:“咳咳,小、小賤人,你罵誰?” 說著,就要去掀徐辛夷的斗笠。
斗笠底下忽然就飛出只拳頭,那拳頭雖不大,捏得卻極為硬扎,只聽砰的一聲響,將梁邦端打了個倒栽蔥,俊美的臉蛋兒腫了半邊,鼻塌嘴也歪。
“看見沒,對付亂咬的狗,光罵沒用,得打!”徐辛夷得意的朝表妹晃了晃拳頭,惹得朱堯媖吃吃直笑。
顧憲成這幾位手無縛雞之力,曉得自己撞上了秦林家裡那條母老虎,心下就慌了起來,看看徐辛夷逞凶,顧憲成忙將雙手亂搖:“徐夫人,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徐辛夷飛起大長腿,小牛皮靴重重地踩在顧憲成和朋友所坐的桌面上,頓時嘩啦啦一片聲響,碟子、碗兒、酒杯、烤鴨、大蔥、甜醬一起飛起來,盡數打在他們身上。
劉廷蘭衣服被酒水淋得濕透,魏允中臉上塗著老大一團甜醬,孟化鯉領口插著兩根大蔥,都是狼狽不堪。
不過還屬顧憲成最為吃香,頭頂趴著半邊烤鴨骨架子呢!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聖人古訓,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徐辛夷茫然不解的眨眨杏核眼,牽上朱堯媖,兩人走出老遠才哈哈大笑。
顧憲成、劉廷蘭幾位面面相覷,互相看看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都是哭笑不得。
蒼天吶,大地啊,還有沒有天理?秦某人難惹就罷了,連他老婆也是個惹不起的! 走下樓,朱堯媖把徐辛夷扯了扯,水汪汪的大眼睛含著一抹憂色,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表姐,你說,秦姐夫他在塞外,會不會……” “嗨呀,你還真聽那些人胡說八道?”徐辛夷撇撇嘴:“你放心,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秦林那傢伙當然是后一種嘍。
” 撲哧一聲,朱堯媖絕倒。
“嗯嗯,是哪個傢伙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啊?”伴隨著話音,一隻魔手也很不客氣的撫上了徐辛夷的蜂腰。
秦林! 徐辛夷驚喜交加的迴轉頭,身後正是那格外熟悉的壞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是秦林那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