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長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頗為促狹地道:“張江陵才幹為大明朝歷代首輔第一,這脾氣嘛只怕也得排第一,自丁憂奪情之後越發獨斷專行,將尚書侍郎都如奴僕般呵斥,長官雖能在某些方面做出補救,可忤逆了他的意思,還得有人在張相爺面前代為轉圜,才能逢凶化吉。
唉……可惜長官叫那位相府千金傷心欲絕,她必不肯替咱們做這件事,所以老頭子的這個辦法雖好,也只能算下策了。
” 就算秦林臉皮極厚,此時也少不得老臉一紅,訕笑道:“那也未必吧……” 徐文長大笑,一揖到地:“長官果然盡得風流!常因酒醉鞭名馬,唯恐情多誤美人,長官信乎哉?” …… 距離南京都察院不遠的一座府邸,乃是副都御史耿定向的宅子,書房之中,這位正三品大員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轉著圈子,時不時的長吁短嘆。
左都御史王本固死了,是上吊自盡的,留下的遺書居然說當年為了沽名賣直、為了陞官,上奏冤殺汪直、污衊胡宗憲,害得東南十年倭亂,犧牲十萬軍民! “天哪,王兄你好糊塗!”耿定向簡直欲哭無淚了,你老人家自己要死就死吧,何必爆出這麼大一樁醜聞?豈不是連累大伙兒嗎? 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樁爛事,可清流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王本固是他們這群清流言官的扛把子、旗杆子,無論朝堂、士林還是民間提到他名字都豎起大拇指道一聲“好個清官”,借著這清官之名,胡亂上摺子參奏別人,只說你是忠心耿耿,犯了什麼錯兒,也只是一時失察,當真便如護身符似的,無往而不利。
可現在王本固竟在死前自承其罪,把清流言官沽名賣直的老底子都給翻了出來,這不是把大傢伙兒撈取功名的路子都給挖斷了嗎? 身為清流旗杆的王本固這一倒下,連帶著都察院裡頭人心惶惶,王本固和耿家兄弟這一派本就和新政有點過不去,張江陵會不會藉此機會,伸手給他們狠狠一擊? 耿定向鬱悶得不行,暗罵王本固死了都要害人,自己交友不慎,攤上這麼個傻瓜。
可憐王本固身死名滅就算了,連往日的盟友都拿他罵個狗血淋頭,真叫個遺臭萬年。
監察御史陳可禮、給事中胡靜江等門生故吏面面相覷,見老師這幅樣子,他們也愁眉不展,平日里大傢伙兒互相吹噓,你是孤高清介,我是社稷之臣,王本固就是他們的核心,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十年倭亂的元兇罪魁,豈不叫人無地自容? “老爺,老爺!”管家從外面小跑著過來。
“什麼事?”耿定向大皺眉頭,“不是說了這會兒不見外客嗎?” 那管家附到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兩句,耿定向立刻眼睛睜大:“快、快請!”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本固一案中的關鍵人物,錦衣衛副千戶秦林。
秦林昂然直入耿家府邸,這一番耿定向不比以往了,滿臉堆笑的迎出來:“秦長官大駕光臨,弊草廬真是蓬蓽生輝啊……快快快,替秦長官奉茶,泡我書房那盒新到的廬山雲霧茶!” 耿定向也是個假仁假義的清流,但手上還沒有王本固那樣的血債,前倨後恭只因時勢劇變他進退失據,又怕秦林出什麼幺蛾子整治他。
現在的耿老先生已是氣焰頓消,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秦林遲疑不言,看了看陳可禮、胡靜江等人。
耿定向立刻揮手叫門生暫且退下。
秦林哂笑著,從懷中取出幾封書信,遞到耿定向手中。
耿老兒一看,立刻全身巨震面色蒼白如紙,手不停地抖起來:幾封書信儘是他和劉一儒、王本固的文字往來,裡面很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鬼名堂…… 秦林與他密談了半個時辰才離開,耿老先生親自送到了大門口,這位副都御史把腰呵得很低,臉上的笑容異常諂媚。
第二天,南京城中就發生了一件奇事:王本固死後自曝其罪,所以以前的門生故吏都惶惶不可終日,停著棺材的王家,連鬼都不上門。
偏偏清流言官的第二號人物,副都御史耿定向大張旗鼓的去了王家,他的作為更是稀奇,先在靈前大哭一場、又助了二百兩的喪葬銀子,最後卻抽出寶劍將衣袍一角割下,扔在靈前。
“王本固,你我本屬同僚之誼、朋友之義,但你沽名賣直、欺世盜名,實在天理難容!”耿定向義正詞嚴,雪白的濃眉倒豎、眼睛睜得溜圓,簡直就是包龍圖靈魂附體,指著靈牌聲如洪鐘地怒道:“從此咱們割袍斷義!”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六七章 除擋路芝蘭 耿定向和一個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斷義,在明眼人看來當然滑稽之極,試問為何王老兒生前你們倆好得蜜裡調油,收了許多門生故吏,一塊兒結黨營私,直到他身死名滅,你才突然和這麼個開不了口的死人翻臉? 不過,絕大多數人並不這麼看。
這個時代,輿論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嚴嵩是個奸臣,天下盡人皆知,可揚州府興化縣前湖村的張老實,一個大字也不認識,連縣城都沒進過幾趟,更別提讀朝廷邸報了,他咋知道有個奸相嚴嵩,咋知道嚴嵩拿金子打夜壺,拿銀子做凈桶? 哦,張老實是聽村口開的私塾李秀才說的,在前湖村,識文斷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裡的文曲星哪,他說的話,那是萬萬不會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從哪兒知道的?縣學教諭趙舉人告訴他的。
趙舉人的消息來自南京國子監的齊監生,太學、國子監的風向,則從來緊跟著翰林院和都察院…… 不還有說書先生和南戲班子嗎?嗨,說到底書段子和戲文,還是王世貞們編寫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為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師都察院僉都御史,王本固死後清流言官裡面就屬耿家兄弟門生故吏最多,可謂登高一呼群山響應。
所以他的舉動雖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瞞不過有心人,但是無論朝廷、士林還是民間,都異口同聲的贊他老人家所作所為堪比管寧割席,實是清操高潔,尤甚遼東冰雪。
原屬於王本固的門生故吏,也漸次投入耿定向門下,本來王、耿就是一黨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張,那是一點兒也不會臉紅害臊的。
至於那位倒霉催的王都堂……嘿,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咱都裝著不認識呢! 王本固雖然死得突然了點,前面有夜行人闖入、王老兒夜不能寐做鋪墊,中間有若干目擊證人證明他是自殺,後頭還有那份親筆所寫的遺書,被想擺脫責任的應天府尹王世貞拿著當眾大聲念,“畏罪自盡”的結論完全就是鐵證如山。
當然官場上仍有人懷疑秦林,只不過終究無法推翻這般般鐵證,也只能在心裡疑惑一下:咋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錦衣衛秦長官上門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里的勾魂無常、索命閻羅,走到哪裡就把殺氣帶到哪裡? 朝廷聖旨發下來了,內容和張紫萱給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揚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來歸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開放海禁,重設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