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441節

位於紫禁城內東南角的文淵閣,是輔臣大學士辦公之處,因此又稱內閣。
文淵閣第二層正中間的位置,屬於當朝首輔,少師、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申老先生,這位老先生正伏案批閱著奏章,用簪花小楷一筆一劃的書寫著票擬,極為兢兢業業。
下首對坐的次輔許國和三輔王錫爵,則遠沒有申時行那麼淡定,假裝翻閱奏章、準備票擬,其實老半天沒落下半個字,倒是時不時地抬眼看看申老先生。
近年來雲捲雲舒、花開花落,張居正、馮保、張四維、張鯨,這些烜赫一時的大人物一個個身死名裂,倒是素稱好好先生的申時行把首輔之位坐得安安穩穩,朝野之中說什麼的都有,但身處權力頂峰的許國和王錫爵,又別有一番領悟。
如今張鯨新敗,張誠接掌司禮監之後不敢妄為,原本司禮監漸漸壓倒內閣的趨勢得以扭轉,申時行的日子應該越來越好過才對。
突然平地一聲雷,江陵黨諸大臣盡數起複,這些原來的老戰友老夥計重回朝堂,申老先生又將如何自處? 畢竟,他處事圓滑,在江陵黨遭到罷斥的時候,卻作為張四維的助手留在了朝堂,別人看來,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未免有些立場不穩…… 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腳步匆匆地來到文淵閣。
閣前高懸聖諭:“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王用汲和余懋學正要放慢腳步等待通傳,卻見天台先生將那聖諭牌視若無睹,抖擻精神昂然直入,於是兩人相視一笑,緊跟著走進,慌得執事官吏連忙通傳。
閣中申時行聽到匆匆而來腳步聲,眉頭微微一挑,放下了手中的湖州紫毫筆,許國和王錫爵則心頭打了個突。
耿定向昂昂烈烈直走進來,朝三位輔臣做個團團揖,然後立刻挺直腰板,目光炯炯地直視申時行:“敢問申老先生,夫宰相者,所為何事?” 申時行輕撫頷下山羊鬍子,朗朗對答:“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
” 這是漢朝名相陳平說的,許國和王錫爵聽了暗暗讚歎,申老先生以之對答,應對非常得體。
孰料耿定向勃然變色,踏前一步厲聲問道:“申老先生為首輔,陛下盡起奸黨餘孽,是亂命也,不聞老先生極力諫阻,可謂上佐天子乎?太子宜早立以定國本,不聞老先生叩闕請命,可謂調理陰陽以遂萬物之宜乎?奸佞立朝則正道消磨,不聞老先生舉薦賢能、培養正道元氣,可謂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乎?” 這一通質問來得厲害,盡皆誅心之論! 便是王用汲、余懋學聽了,都有熱血激蕩之感,大明朝多少年了,直入文淵閣指斥當朝首輔,將來必定青史留名啊。
申時行擲筆而起,怒視耿定向,良久又頹然嘆道:“在倫兄何必如此?陛下密發中旨,內閣不曾票擬,科道無從封駁,老夫何來回天之力?” 王用汲和余懋學互相對視一眼,看樣子,申時行極不情願那些老夥計重回朝堂,這是陛下一意孤行搞出來的。
中旨是皇帝手書,不經過朝廷正規程序,也就讓外朝官員們難以反應。
耿定向瞠目結舌,半晌才道:“中旨,他們如何不抗旨?真、真是無恥之尤……” 即便氣氛緊張,在場諸位也禁不住心頭好笑,文官確實可以拒絕皇帝的中旨,不過都是對自己不利的,這次是起複回京的聖旨,為何不接? 當然,陞官的中旨也有人拒接過,那是故意裝清高,要朝廷拿正式聖旨來請他出山。
可江陵黨這夥人臉皮足夠厚,根本不裝清高,一接到中旨就收拾收拾行禮,啟程到京師來翻雲覆雨了。
耿定向居然要江陵黨拒絕中旨,這話未免太書生意氣,惹得同僚們心頭好笑,天台先生忠直不假,可為人實在太古板耿介了點…… 沒曾想耿定向下一句就把眾人嚇了一跳:“既是中旨,與申老先生和許、王二兄多說無益,某這就去皇極門外伏地死諫,舍了性命也要請陛下收回成命!”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一〇章 親者痛仇者快 伏地死諫! 四個字擲地有聲,磚木結構的文淵閣似乎都被震得晃了三晃,繼嘉靖朝大禮議,楊慎率朝臣在左順門外伏地痛哭之後,故事又將重演於皇極門外? 就在眾人驚愕之時,耿定向把滿懷熱忱的目光投向了王用汲和余懋學,清瘦的臉上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
天台先生要的是什麼,王用汲和余懋學心頭明鏡似的。
向前一步,也許會青史留名,成為維護綱常禮義的功臣,清流中的名士,也許會從此踏入深淵,落得和嘉靖朝楊慎那樣的下場,終身流放不得還朝;向後一步,自然保住了目前的榮華富貴,保住了朝堂中的權位,但也必將被同道中人視為懦夫,十餘年清名毀於一旦,將今日的恥辱背負終身。
瞬間心中轉過萬般念頭,最終被耿定向熱忱的目光所感召,王用汲和余懋學對視一眼,慨然挺身上前:“天台先生不計毀譽榮辱,我二人又何惜此身?願附驥尾!” 文官集團在把大明朝徹底搞垮之前,畢竟成功的撐持了二百多年,除了因利益權位引發的黨爭,也確實有他們所維繫所守護的道義,此時此刻的王用汲和余懋學,便很有些捨生取義的意味。
只不過,這些綱常道義是否真的亘古不變、顛撲不破?譬如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時,還有士大夫痛心疾首的質問那些活不下去而起義的農民:你們為什麼不老老實實的餓死以保全忠孝仁義,偏要做不忠不孝的反賊呢? 耿定向得到朋友回應之後,與三位閣臣略拱拱手作別,轉身就朝外走,高高揚起的頭顱和清瘦的背影,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而王用汲和余懋學,這兩位也像高漸離和樊於期一樣,亦步亦趨地追隨著他的腳步…… 性情激烈的許國,沉穩大方的王錫爵,這時候都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許國當年和趙用賢、吳中行關係很好,在這兩位因彈劾張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後,以玉杯犀角杯相贈,可現在已經徹底鬧翻;王錫爵也曾與江陵黨齟齬,所以前些年受江東之、李植等力薦而入閣,但他現在和申時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會張嘴亂噴的言官們生分了。
卻見申老先生看著耿定向大袖飄飄的背影,良久才拈著花白的山羊鬍須,輕輕一笑:“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 申時行的聲音不大,聽在許國和王錫爵耳中卻好似黃鐘大呂轟然作響,兩人驚得對視一眼:難道這位申老先生…… 御書房,萬曆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奏章上批紅,最近這段時間朝局混亂,他也就比平日勤快了三分。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手持拂塵站在旁邊,拿到御書房的奏章數量大增,也和他的處境有關,馮保、張鯨,連續兩位權閹的倒台,讓張誠心懷戒懼,知道陛下並不希望出現新的、有可能對皇權構成威脅的權閹,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體不敢專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禮監那邊就不動筆,通通拿到御書房請萬曆親自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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