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思恭骨頭都輕了二兩,本來鬱悶的心情也變得雀躍起來,哼,老子聖眷優隆,總要壓秦林一頭,咱們慢慢來吧! 等駱思恭離開之後,萬曆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 山西陽城南陽村天官第,雖然隨著張四維倒台,申時行執政,王國光已不必住在峽谷山洞裡,但這座府邸還是顯得破敗陳舊,缺乏生氣。
村中人的心態也很複雜,他們曾經以吏部天官的鄉親而引以為榮,又因王國光的失勢而心情沉重,甚至受人挑唆將他趕到山洞裡去住,但是心底又隱隱帶著某種期望…… 得兒得兒的馬蹄聲從官道上傳來,突然就有人叫起來:“天使,是天使來了!” 曾經,王國光身任吏部尚書,朝廷使者常來家鄉府邸存問,頒賜皇恩賞賜,授予誥封典贈,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了,這次來的,是福還是禍? 片刻之後,天使已走入天官第裡面,院子正中間擺開香案,年過古稀鬚眉皓然的王國光,精神倒是異常矍鑠,站在香案前面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國光三朝老臣,偶犯小過而能悔改,朕已知之……特旨予以起複!” 王府家人全都目瞪口呆,接著喜極而泣。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國光山呼舞蹈,俄而淚流滿面,大聲道:“皇恩深重,老臣、老臣即刻赴京效力。
” 心頭,則是一聲重重的冷哼。
湖廣,鍾祥府。
剛過五旬的江陵黨重將曾省吾,鬢角已白髮斑斑,眼神卻在昔年的鋒銳之餘,又多了幾許厚重凝練。
與他對坐的是曾任湖廣巡撫的王之垣,神采奕奕地道:“從永不敘用到起複回京,咱們還得多謝秦世侄啊!” “可惜義河兄沒能看到這一天。
”曾省吾長嘆一聲,李幼滋已經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將一杯酒澆在地上,然後重新斟滿,與王之垣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次,他絕不允許自己再被灰溜溜地趕回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接到聖旨的還有張學顏,潘季馴,王篆……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九章 伏地死諫 萬曆密發中旨,盡數起複江陵黨被罷黜的元老重臣,消息傳開之後朝野一片嘩然,京師輿論鼎沸。
從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到京師四百八十條衚衕里大大小小的茶樓酒肆,從皇城東南角的文淵閣,到棋盤街的六部衙門,從宮闈之內那些隱秘幽微之所在,到勾欄衚衕文人雅士們經常聚集的青樓楚館,處處議論紛紛,怒髮衝冠者有之,默默無語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歡欣鼓舞者亦有之……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何況盡起江陵黨元老重臣,絕非一石,而是投向京師朝局的一枚重磅炸彈。
身在其中者,即便是高居廟堂之上、宦海浮沉數十年的袞袞諸公,也被震得頭暈目眩! “吾輩死無噍類矣!”禮部侍郎余懋學在右都御史耿定向府中,舊黨清流的聚會上,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哀鳴。
余懋學記得很清楚,當年他隆慶二年中進士,萬曆初職任戶科給事中,彈劾當朝首輔張居正,上疏言及崇惇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五事,一時間聲譽鵲起、意氣風發,大有談笑間指點江山的架勢,風頭不亞於今天的顧憲成,假以時日必居高位。
沒曾想江陵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利用京察輕而易舉地將他罷斥為民,進而窮治賣直沽名之罪,宣布將他永不敘用。
從門生攻訐到當朝申斥再到問罪革職,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余懋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從雲端打落塵泥,徹底傻了眼。
從進士出身的天之驕子,變成革職為民永不敘用,打擊來得如此之狠,要不是後來朝局翻復,余懋學現在也就是鄉下一個私塾先生,或者到處找在職的同門同年打秋風的落魄文人! 後來張居正英年早逝,江陵黨竟遭罷黜,余懋學才非常幸運地得以復起,重新成為京華煙雲中人物。
所以直到現在,每每想起革職為民之後受過的白眼和冷遇,家鄉父老那些異樣的眼神和傳言,同族父執輩的嗟嘆和惋惜……余懋學就算午夜夢回,都會不寒而慄! 別看余懋學常常以忠直耿介直諫不諱自居,其實他打心眼裡害怕江陵黨,這次萬曆重新啟用江陵黨昔日重臣元老,他立馬驚出了一身冷汗,驚慌失措之下,竟全然失去了往日朝堂上義正詞嚴侃侃而談的風度,變得像個初出茅廬的新科進士。
在座的舊黨清流袞袞諸公,卻絲毫沒有嘲笑余懋學的興緻,王用汲、趙用賢、吳中行這些曾遭受江陵黨貶謫的官員,個個神情黯然,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新秀,人人臉色陰晴不定。
一張大嘴朝著皇帝噴,或者勇斗閹黨挨了廷杖,反倒聲譽鵲起,一時間風靡天下,今後數十年間,凡提及則臉上有光,以至於某些急於得享大名的清流言官,竟產生騙廷杖的極端無聊行為。
江陵黨則不同,自張居正以下,王國光、曾省吾、張學顏等輩,個個老謀深算、手腕強硬,而且久居都堂高位,門生故吏遍及天下,被他們打倒之後,往往會落到身敗名裂的可怕地步。
這邊士林清流萬炮齊轟萬曆帝,要求冊立太子以定國本,遠逐奸妃以安內廷,大伙兒正在興頭上,沒想到萬曆背後一道密旨下去,盡起江陵黨諸大臣,真無異於當頭一棒,有好似分開六片頂陽骨,一瓢雪水澆下來! 王國光老奸巨猾、曾省吾勇猛頑強、王之垣辣手無情、張學顏文武雙全……這班兒江陵黨的元勛股肱一旦起複,便如猛虎出籠般勢不可擋,舊黨清流的好日子還過得下去嗎? 此刻舊黨清流人人自危,聚在一起長吁短嘆,大有末日來臨之感,余懋學雖然不堪,別的人又能好到哪兒去?連素稱清流文膽的顧憲成,都低著頭盤算不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唯獨坐在主位的天台先生耿定向,神情兀自從容不迫,頗具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風度,叫眾人心頭稍稍有個倚仗,忍不住嘆一聲:不愧為領袖群倫望重東山的耿天台! 顧憲成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各位同僚:“諸君諸君,如今大局未定勝負未分,何以頹然作態?陛下起複江陵奸黨諸大臣,用意無非牽制吾輩,其實聖心究竟如何,殊難預料!”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是啊,陛下對江陵黨這幫人的疑忌,遠遠超過對舊黨清流的厭惡,只是迫於形勢才將他們起複,朝局遠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將來朝堂之上,還有一番風雲起落呢。
“奸黨諸大臣得以起複,閣臣不能辭其咎!”顧憲成將袍袖一揮,接著大聲道:“小子敢請天台先生和王、余兩位老前輩急赴文淵閣,或許尚有挽回之餘地!” “顧叔時真金玉良言也!”良久不發一語的耿定向大笑著霍然而起,拍案道:“奸黨復起,魔長道消,吾輩正該力挽乾坤,豈可在此作新亭對泣?明受、行之二兄,隨某去文淵閣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