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清流言官比過去十幾年都鬧得厲害,眾所周知,清流和權閹簡直不共戴天,看到作為前任的張鯨被文官們萬炮齊轟的慘狀,張誠越發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這個掌印太監做得也就不像幾位前任那樣威風凜凜。
不過,萬曆明顯很滿意,隨著張鯨倒台,內廷二張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張誠變得飛揚跋扈,頗具帝王心術的萬曆又不知該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會兒奏章,萬曆丟下筆伸了伸懶腰,看了看姿態比往日擺得更為恭謹的張誠,笑著問道:“朕曾把江陵黨這伙大臣通通趕走,記得似乎明發聖旨說過永不敘用……現在又下詔將他們起複,張伴伴,你說外人會不會認為朕食言而肥,輕視於朕?” 以前萬曆口中的小張伴伴,總算去掉了前頭那個小字,因為現在只有一個張伴伴,不必再用大小來區分了。
張誠先是一喜,接著心頭畢剝一跳,趕緊擺出諂媚的笑臉:“罷黜他們是陛下,起複他們還是陛下,正所謂賞罰皆操於陛下之手,誰敢藐視?且老奴聽說雷霆雨露皆天恩,就算王尚書、曾尚書他們,也不會有分毫怨言,只會感念陛下不計前嫌,從此竭誠盡忠以報效皇恩。
” 既然陛下起複江陵黨以制衡清流是大勢所趨,張誠也就只能順著說,免遭萬曆疑忌。
萬曆把他瞅了瞅,突然嘆口氣:“張伴伴以前與這撥老先生頗有點過節,朕這次……委屈你了。
” “老奴不敢!”張誠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不住聲地發誓:“老奴雖與他們不睦,但陛下如今用得著他們,難道老奴還會從中作梗?” “朕不曾疑你,起來吧!”萬曆呵呵笑著,親手將張誠從地上扶起來。
看得出來,萬曆心情頗佳,張誠剛才明顯言不由衷,便是萬曆故意要造成的效果——在張誠和江陵黨諸重臣之間打下楔子。
當年倒江陵黨,張四維是頭號功臣,張鯨和張誠也出力不小,張誠與王國光、曾省吾之間頗有芥蒂,現在內廷的二張平衡被打破,萬曆正好藉機重建舊黨清流、江陵黨諸大臣與司禮監張誠之間的三角平衡,而且這個平衡將會更穩固,只有九重丹陛之上的萬曆才能隨心所欲的駕馭。
但萬曆並沒有想到,此刻張誠心頭想的卻是秦林! 本來引秦林為奧援,就是為了對付張鯨,現在張鯨倒台,張誠做到司禮監掌印太監,已沒有和秦林繼續保持聯盟的必要,可江陵黨復起,諸位大人的手段非同小可,司禮監又露出頹勢,張誠便不得不為自己盤算——秦伯爺和江陵黨交好,將來或可從中轉圜,看來雙方的同盟關係不但不能放棄,還有進一步加強的必要啊! 正當御書房裡主僕二人之間氣氛微妙之時,從南邊皇極門方向,傳來了清晰可辨的哭聲…… 耿定向府中,舊黨清流焦灼地等待著消息,年輕漂亮的侍女穿梭往來,將茶水換了七八遍,可就連往日最跳脫的劉廷蘭,也只是抱著茶碗一口口喝水,額角密密層層的冒著虛汗,對侍女們正眼也不看一下。
“耿天台名望素重,就算申老先生也不得不顧慮三分,”李植輕輕拍著桌子自說自話,頓了頓又道:“天台先生此去,必定有所得,或可力挽乾坤,那就善莫大焉了。
” 魏允中卻沒這麼樂觀,看法比較踏實:“漫說力挽乾坤,就是稍稍爭回幾分,那也是好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嘛。
” “天台先生忠直耿介,真不愧為吾輩領袖啊!”羊可立搖唇鼓舌地讚歎著,故意沖著周吾正和劉體道,這兩位是耿定向的心腹門生。
周吾正和劉體道相顧一笑,代表老師敷衍著諸位同道中人,唯有眼底偶爾流露出一星半點的嘲諷。
眾人之中,只有顧憲成始終默默無言,皺著眉頭思忖——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但又摸不著抓不住,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偏偏不清楚到底在幾步之後就要墜落。
“不得了,不得了!”守在午門外打聽消息的吳中行,氣喘吁吁地小跑進來,滿頭滿臉都是熱汗,激動得嘴唇直哆嗦:“天台先生和王、余兩位先生,先到文淵閣指斥當道輔臣,繼而前往皇極門伏地死諫,求陛下收回成命!” 轟的一下炸響,舊黨清流像打了雞血似的,個個激動萬分,很有幾個奮袖出臂,要搶著大喊一聲“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不妙,大事不妙!”顧憲成霍然而起,聲色俱厲地道:“誰叫天台先生去的?此舉必令親者痛仇者快!趕緊請他老人家回來……” 來不及了! 耿定向伏在皇極門外痛哭流涕,王用汲、余懋學稍微落後一個身位,為了綱常道義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的道德崇高感,讓他們自己把自己感動得無以復加,兩眼通紅,神情嚴肅,彷彿此刻已成為正義的化身,正在和無形的敵人做著殊死搏鬥。
太監和值守禁衛們都把舌頭一吐,多少年沒見這陣勢了,前番文官們倒張鯨,在午門外請命,這回又趴到了更內層的皇極門外,不知道下次他們是不是要衝到萬曆的寢宮裡頭? 御書房,萬曆憋得滿臉通紅,不住地繞著圈子,氣急敗壞地道:“不意嘉靖朝皇祖所遇之事,竟重現於今日!如此凌迫君上,還有絲毫臣節嗎……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欺朕打不得他們廷杖……張伴伴,替朕磨墨鋪紙!” 片刻之後,萬曆奮筆疾書:吏部尚書楊巍年老,多次奏請辭官回鄉,准其所請,以原吏部尚書王國光代;兵部右侍郎出缺,原兵部尚書曾省吾能改過自新,著以左侍郎掌部務;王篆官復原職,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一一章 胸有成竹 國本之爭方興未艾,萬曆又把江陵黨舊臣起複,舊黨清流震怖,京華煙雲翻動,朝局撲朔迷離,內廷、外朝、勛貴、寵妃盡皆牽涉其中,唯獨曾多次在朝堂傾軋里撥雲弄雨的秦林秦伯爺,這次好像徹底置身事外,以南下督師為名早早離開京師,擺出完全從朝堂政爭中抽身退步的姿態。
左都御史趙錦在致仕還鄉之前,曾對友人談及秦林:年不及而立,已官居錦衣都督武職一品,獲封世襲伯爵、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為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異數。
少年得志本非福分,恐情深不壽、強極則辱也,然秦伯爺竟能功成身退,於煊赫一時之際抽身退步遠離朝爭以保身家令名,非有大智慧、大毅力所不能也。
殊不知趙錦趙老都堂口中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秦林秦伯爺,此刻並不曾發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去國還鄉之嘆,也沒有道不行乘桴桴於海的蕭索孑然,而是在巨艦林櫻號的官艙前甲板上愜意地吹著海風,翻閱張紫萱從京師寄來的書信。
“天台數年間扶搖直上已隱為清流泰山北斗,皆賴秦兄之力,言辭極為感激……依小妹之計,以舊黨清流行嘉靖朝大禮議故事……萬曆盡起江陵黨故舊,王、曾等世叔陸續抵京,皆言今後唯秦兄馬首是瞻……張司禮亦遣其侄前來存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