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439節

面前的書案上奏章堆積如山,僉都御史劉體道的《請早立儲君以定國本疏》,大理寺評事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給事中江東之和監察御史羊可立、李植聯銜上奏的《親賢臣遠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辭都非常不客氣,裡頭字句每每把鄭貴妃與楊貴妃相提並論,甚至直斥萬曆本人。
內閣首輔申時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頗為尷尬,清瘦的老臉上竟難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紅色。
因為那些奏章並不只針對萬曆和鄭楨,連他也帶在了裡頭,戶部主事周吾正的《劾輔臣陽奉陰違阿諛事君》,禮部侍郎余懋學、吏部郎中顧憲成、大理寺丞趙應元聯銜的《論輔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沖著申時行來的。
呼……萬曆長嘆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來:“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機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尷尬。
” 天台先生耿定向領銜,以王用汲、余懋學、趙應元為大將,顧憲成為軍師智囊,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劉廷蘭等輩為先鋒,將國本之爭作為發力點,萬炮齊轟萬曆皇帝,大有不早日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群臣便要再來一次“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萬曆鬧了個手忙腳亂,前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打過廷杖,貶過官員,可清流來勢洶洶,根本就不吃他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輔申時行尋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為轉圜。
申時行也夠滑頭,當著眾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請冊立太子的聯銜奏章上籤下大名,轉過身又給萬曆打氣,說“冊立之事,聖意已定。
有德不諳大計,惟宸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該萬不該,這句話不知從什麼渠道泄漏了出去,於是群臣大嘩:你申老先生也太滑頭了吧,當面給咱們信誓旦旦說要催請陛下立儲,背後又去讓陛下乾綱獨斷,“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過分! 虧得兩位門生竭力為老師分辨,說申時行是不得已而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調和中道的苦衷,眾人這才稍微消消氣,畢竟申時行從來都是誰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氣,兩邊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對他的預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余懋學站在一塊,守在午門前頭喊仗義死節正在今日,那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這些彈劾申時行的奏章,其實曲里拐彎的,根子上還是指著萬曆的鼻子在罵。
萬曆看到這些奏章,也曉得自己的心思,申時行是幫不上什麼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過來還要安慰他兩句,勉勵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時行非常感激地長揖到地:“陛下體諒,老臣感激莫名,當盡忠竭力,為陛下分憂。
” 罷罷罷,萬曆心頭鬱悶,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麼替朕分憂? 面子上倒是極為客氣,擺出將申時行倚為股肱的架勢。
等這位老先生告辭離開,萬曆還站起來虛虛的送了兩步,看他走出御書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繼續揉搓著發脹發痛的太陽穴。
殊不知剛走沒多遠的首輔申老先生,午後陽光下微微眯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
首輔和皇帝的奏對,怎麼會泄露出去?個中自有一番曲折…… 跌坐在交椅上的萬曆,則繼續生著悶氣,攤開的奏章上字句是那麼的扎眼:“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 這是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可惡的傢伙,竟敢詆毀君父! 偏偏萬曆還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剛才他盛怒之下想嚴厲懲罰此人,可申時行說了,絕對不能懲罰雒於仁,否則會令他聲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將因此傳播更廣,到時候恐怕外面的人會認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萬曆就是個沉迷於酒色財氣的昏君。
仔細一想,發現申時行是對的,萬曆只好放棄了將雒於仁下詔獄的打算,但想到這傢伙指著鼻子把自己大罵一通,還能優哉游哉地辭官回鄉,丁點屁事兒都沒有,萬曆就有口悶氣憋在心頭,噎得難受。
其實,不論什麼酒色財氣,也不管什麼親賢臣遠小人,最根本的還是國本之爭,只要遂了這伙文官的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他們立馬就不會再唧唧歪歪了。
但將來呢? 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只會讓文官們得寸進尺步步緊逼……遙想當年,離經叛道、屢屢與文官集團相悖的正德皇帝,正當年富力強,怎麼會在絕嗣的情況下,突然落水淹死,又怎麼會選擇了旁支的安陸王系嘉靖為帝?個中秘辛,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嘉靖是通過大禮議,擊敗文官集團取得了最終勝利;如果萬曆在國本之爭中落敗,他預感到自己的後半生不會過得太舒服。
原本的歷史上,貫穿萬曆朝前期的三個字,張居正,後半期的三個字,爭國本,到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朱常洛冊立儲君為止,鬧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以萬曆四十二年福王之國為塵埃落定,則前後足足遷延了二十八年! 最終清流為主的文臣大獲全勝,而萬曆皇帝則頹廢到數十年不上朝,以此作為無可奈何之後的抗議——實際上文官們取勝之後,萬曆已經喪失了對朝政的掌控能力,他上不上朝,至少對他自己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過至少現在這個時候,萬曆還不準備向文官集團投降,他還有自己的殺手鐧…… “陛下,陛下……”小太監輕聲呼喚著,等假寐的萬曆醒來,低聲道:“提督東廠駱思恭奉召而來。
” 駱思恭小步疾趨,到了御書房中便要山呼舞蹈。
“免了罷。
”萬曆心緒煩亂,哪有空來虛應故事,做個手勢揮走小太監們,便抬頭直視:“駱愛卿,你在東廠已有些時日,已熟悉辦事章程了吧?” 駱思恭心頭明鏡似的,這不是問他懂不懂章程,是問他有沒有把東廠捏在手心。
“臣不敢辜負陛下信重,敢不竭誠盡忠以戮力王事?”駱思恭不敢明說,就耍了個滑頭。
秦林已經離開京師,東廠裡頭群龍無首,駱思恭又是萬曆本人的嫡系親信,得賦予全權,要是這樣他還不能掌控東廠,那萬曆會怎麼想?恐怕這位陛下心目中,駱督主和豬該差不多了吧。
萬曆本來帝王心術也有五分火候的,應該不難發現駱思恭話里的那點意思,可他此刻心緒煩亂已極,根本沒想到那麼多,就點點頭:“唔,不錯,秦林還是懂得進退的,自己請命督師南下,是為駱愛卿避道了……自來廠衛一體,愛卿在錦衣衛衙門經營日久,如今神目如電的秦愛卿離京,遇事你這個東廠督主,也可以多多提點錦衣衛的舊部嘛,哈哈哈。
” 我的媽呀!駱思恭瀑布汗,心說我連東廠都沒能拿下,還要往錦衣衛伸手,喝,陛下您太看得起我了。
但這話,絕不能在陛下面前說出口,否則他駱都督這輩子就不用混了,直接回鄉下啃老米飯比較合適。
“為陛下效命,臣自當效犬馬之勞,東廠錦衣衛事多重疊,秦都督離京督師,臣便替他些兒也不妨的。
”駱思恭拍著胸脯子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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