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張鯨不能打動陛下,那、那就說不得也! 萬曆皇帝朱翊鈞正在御書房中,他也聽到了午門那邊隱隱傳來的呼喊之聲,這聲音攪得他頭暈腦脹,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嚴,震懾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宮牆,在百官叩闕的陣勢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現在朱翊鈞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過去就盡量躲過去。
他也有自己培養的嫡繫心腹,比如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駱思恭在案發之後寫的奏章,把張鯨、劉守有、張尊堯如何捲入朱應楨被害一案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寫了出來。
“這傢伙想做錦衣都督!”萬曆立刻反應過來,如果劉守有倒台,他這個心腹就該從北鎮撫司掌印官,變成掌錦衣衛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點動心。
不過萬曆又有點糾結,自忖道:“張鯨這老奴固然可惡,做下這等彌天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這老奴平日里還恭謹勤勉,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羅的金銀珠寶也很不少,就這麼將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張誠侍立一旁,看著萬曆臉上陰晴不定,這幾炷香的功夫真是百抓撓心,恨不得衝上去代萬曆寫了聖旨,將張鯨打入萬劫不復。
陛下,您還在等什麼?奴才等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已經等很久啦! 萬曆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著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後拍了拍桌子:“來人吶,傳旨給東廠秦林,讓他去驅散那些叩闕的朝官。
” 張誠聞言一驚,陛下的意思是? 正當此時,外頭小太監大聲通傳:“司禮監掌印太監大張伴伴覲見!” 聲音因驚訝而發顫,御書房外頭值守的太監們,驚奇地看著蹣跚走來的張鯨,這位執掌大權的司禮監掌印,內廷大總管,陛下跟前的頭號紅人,現在衣服披一塊盪一塊的,春寒料峭,凍得嘴唇發紫,又兼披頭散髮,兩邊臉頰凹陷下去,眼神渙散沒有焦點,看上去實在狼狽不堪。
幾曾見張司禮這個樣子? 隱約傳來午門外的呼喊聲,小太監們就知道,威風凜凜的張司禮,這一遭恐怕是走不過去了。
那些年紀大點,曉得事的太監,驚訝之餘又暗暗佩服三分,張司禮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來求見陛下,單是這份膽色,就不愧為繼馮保之後的內廷頭號權閹! 張鯨直入御書房,萬曆坐在御座上,執筆批閱著奏章,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間里多了個大活人。
張誠樂得看笑話,自然不會替張鯨通報,剛才小太監通傳那聲大張伴伴,更是叫他恨得牙痒痒,什麼時候紫禁城裡只有一個張伴伴,那就稱心如意了。
偏偏張鯨這回異常的自覺,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氣兒不敢喘一聲,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萬曆最近哪有這樣勤奮,做個樣子罷了,丟開筆伸了伸懶腰,抬起頭看到張鯨鬚發頹然,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倒先有三分可憐他:“張鯨,你做的好事!還要將朕蒙在鼓裡么?” 張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痛哭流涕。
萬曆冷笑連連。
張誠站在萬曆身側,心中得意已極,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階下的老對手。
曾幾何時,一直被他壓在下面不得翻身,現在的情勢卻顛倒過來,自己即將登上權力巔峰,對手即將萬劫不復,再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了。
“張兄,既然做著司禮監,就該對得起皇爺栽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皇爺一片苦心?”張誠訓斥著張鯨,順帶表達自己對萬曆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萬曆眉心處,不為人知地皺了皺。
張鯨又連磕了三個響頭,額角碰得皮破血流,哀聲道:“老奴狂悖,老奴錯了,罪該萬死……今後陛下身邊,唯有張賢弟服侍,還望賢弟小心謹慎,萬勿得罪外頭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後塵……” 咱家才沒你那麼蠢呢!張誠哂笑連連,突然心頭打個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萬曆聽到這裡,眉心突然跳了跳,是啊,去了張鯨,就只剩下張誠,制衡之術恐怕不怎麼靈光了,再者,這番應了清流叩闕,就拿下個司禮監掌印,會不會令清流越發勢大,將來再難制約? 廢長立幼引發的國本之爭,清流可是不遺餘力地支持皇長子朱常洛啊!這可是萬曆心頭的一根刺兒。
想到這裡,萬曆又漸漸回心轉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將三位輔臣和午門外叩闕的為首幾位大臣,通通傳召到御書房。
張誠心頭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難道陛下…… 張鯨依然可憐兮兮地跪在地上,萬曆假裝生氣地拍了拍桌子:“還跪著做什麼?你結交匪類,御下不嚴,朕將來和你慢慢算賬!” “陛下天恩高厚,陛下天恩高厚!”張鯨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接著就感激涕零到了極點。
…… 午門外,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員,為首的正是剛剛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天台先生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分列左右,其後顧憲成、江東之、劉廷蘭等官員盡皆在場,人人臉紅脖子粗,像鬥雞一樣。
彷彿他們不是跪在午門外,而是要捲袖子捏拳頭去和誰打一架,假如張鯨閹黨中那個人站在這裡,怕不被他們活活打死。
午門外負責彈壓的錦衣官校,本來大多是劉守有的親信,曉得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為難的,應該為難為難,可見了這般陣勢,趕緊做了縮頭烏龜,最多派人回錦衣衛衙門請堂上官拿主意,結果張昭、龐清、馮盺全都閉門不出,於是這些官校就連個屁也不敢放。
倒是來了群東廠番役,氣勢洶洶的把朝官們圍上,人人眼露凶光,叫朝官們心頭暗自嘀咕,東廠秦督主和張鯨不睦,照說不應該啊,難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們不曾抓人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勸,便是那凶神惡煞的曹少欽、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樣要去攙扶跪在最前邊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罷了,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這麼興師動眾的叩闕,叫我家廠督很為難啊……回去吧,都先回去吧……” “你們這些匹夫,懂得什麼?”耿定向揮著袖子站起來,瞋目怒斥:“張鯨兇殘橫暴,劉守有助紂為虐,老夫與此等奸佞不共戴天!此正要叩闕請命,請旨誅戮奸黨!你們那廠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為張鯨、劉守有等輩張目?文臣死諫,等閑事爾,老夫胸中滿腔碧血,腹內浩然正氣,盡可拋灑於這午門之下!” 好個剛正不阿的天台先生!文臣們吐一吐舌頭,耿老先生果然不負南天砥柱之名,這一番話義正詞嚴,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錄》、於少保《石灰吟》,聞之足可令人振聾發聵啊。
只怕從今往後,朝中士林清流都將唯耿天台馬首是瞻了。
不過,他老人家去國日久,大約有點搞不清朝中局勢?秦林與張鯨勢同水火,哪裡會為對方張目?看樣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來虛應故事,敷衍敷衍罷了,您老大可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