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修改版) - 第1429節

在場諸位官員互相交換著眼色,這個顧憲成確實有一套,怪不得近年來聲譽鵲起。
王用汲和余懋學也和耿定向傾吐衷腸,說絕非畏懼閹黨權勢,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來主持大局,拍著胸脯保證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們自然群起響應。
人群中,宋應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舉朝仰望,天子亦素來敬仰,如今挾海雨天風之勢,發風雲雷電之威,吾輩正可趁勢奮起,將閹豎張鯨及其黨羽一舉擊破!”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顧憲成和宋應昌都出了風頭,紛紛挺身而出,伏地拜曰:“只等天台先生一聲號令,吾輩誓死響應,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頓時群情激奮,如打了雞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萬般的看著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勢。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揮負於身後,右手駢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語帶金石之聲鏗鏘有力:“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 司禮監,初春的天氣,衙門裡還是陰沉沉冷冰冰的,張鯨的心情也跟這天氣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直愣愣的盯著桌子上擺的一杯茶,半晌沒有動彈,好像能從那杯茶里看出朵花兒。
劉守有、張尊堯、張春銳、褚泰來、邢尚智這幾個心腹也好不到哪兒去,人人面色慘然,偶爾抬頭看看張鯨,發覺這位內廷頭號權閹頭髮蕭然,神情頹喪,比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們還能好到哪兒去?人人心中都盤繞著五個字:樹倒猢猻散。
此時此刻,連往日殷勤奔走的小太監都不怎麼進來了,張鯨面前擺的那杯茶,以前時時會換新沏好的、不冷不熱的,可現在都冰冷了,也沒人來換。
眼看著張司禮要倒霉,何必上趕著來趨奉?躲都來不及呢! 張鯨把手伸得太長,侵害到內閣的權位,申時行已有反彈之意,閹黨橫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蓮教主,借王皇后之手來個華麗轉身,既擁立朱常洛做太子,獲取擁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鞏固自己權位。
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步錯步步錯,反被逼到了牆角。
千不該萬不該,讓之前就布置在群芳閣,暗中收集隱秘的心腹死士,殺掉朱應楨來嫁禍秦林把水攪渾,誰知道秦林果真斷案如神,不僅將真兇抓獲,還揭破了他的閹奴身份。
哪怕閹奴死士已經自殺身亡,對局勢也沒有絲毫改變。
朝爭講究勢力盈虧消長,當某個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有真憑實據也全然無用,但當這勢力樹敵過多到了舉朝皆敵的地步,那麼捕風捉影,便足夠給他致命一擊。
更何況,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鐵證! 現在定國公、武清侯等國朝武勛貴戚們紛紛上奏,說成國公是永樂爺所封的頭等勛貴,金書鐵券上永樂爺親筆寫著承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還請陛下履行承諾,從嚴懲治權閹及其黨羽,還朱應楨一個公道。
申時行往日和張鯨一直維持著基本關係,現在就變得愛理不理,次輔許國和三輔王賜爵也差不多,更聽說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出席了清流的聚會。
牆倒眾人推。
更加可怕的是,朝中清流也在醞釀著雷霆風暴,前幾天動靜比較小,但張鯨和他的黨羽們都非常清楚,清流方面的平靜並不意味著不管此事,而是等待那位有泰山北斗之望的天台先生,挾南天風雷萬里直趨京師! 若是以前,張鯨並不需要太把耿定向放在眼裡,可現在,天台先生抵京,必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況,天台先生的名聲和威望,絕不是稻草,而是一根重重的木樑,足夠把此刻的張鯨壓得吐血三升。
眾閹黨正在困坐愁城,忽聽得午門方向傳來嘈雜的人聲,不禁人人心頭一凜,難道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張鯨耷拉著眼皮,竟然是一副聽之任之的神色。
“不,不好了!”小太監跑得滿頭大汗地進來,急匆匆地報告:“午門外,文武百官叩闕請命,說、說的話大逆不道,小的、小的萬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說。
” 張鯨不理不睬,口中長嘆一聲,頹然往後靠在椅背上。
劉守有還存著幾分希望,忙問道:“有多少人,誰是為首的?” 小太監慌慌張張地稟道:“有、有一百多號,烏壓壓站了一大片,為首的是什麼天台先生姓耿的,左邊刑部尚書王用汲,右邊禮部侍郎余懋學,什麼顧憲成、江東之都在裡頭,來勢洶洶啊!還請、還請老祖宗早早拿定主意,是請皇爺下旨廷杖,還是推出去……” 還廷杖呢?張鯨苦澀無比地笑笑,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讓這小太監自己退下去。
劉守有兀自不甘心,抓住最後那一點希望,站起來叫住小太監:“內閣那邊,申老先生怎麼說?” 小太監只得硬著頭皮回答:“老先生說在閣中辦理機要,始終推脫不出,他兩個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倒是、倒是站在午門外頭。
” 完了,全完了! 劉守有頹然跌坐,剎那間面如死灰。
小太監又磕了個頭才跑出去,剛才一番對答,已唬得他面色如土,最後回頭看了看司禮監,心想大概今天之後,再不必進來這裡,向張司禮回報什麼了罷? 張鯨像被抽掉骨頭似的癱在太師椅上,喃喃自言自語:“秦林,秦林你好狠,終究是你棋高一著,別人不知道,咱家須曉得那耿大先生……” 可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張鯨此刻唯有瞑目等死而已。
“伯父,伯父切不可如此!”張尊堯突然猛地撲到張鯨膝下,抱著他膝蓋頭嗷嗷大哭:“咱們張家全仗著伯父,萬不可就此放棄啊!陛下對伯父信任有加,伯父快去哀告,或有一線轉機……” 陛下,呵呵……張鯨無奈地笑了笑,忽然被侄兒提醒,眼中活泛了些,騰的一下站起來,像瘋了似的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無翅烏紗摜在地上,將頭髮扯得稀亂。
咦,張司禮莫不是瘋了?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二章 最後一搏 張尊堯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從身後抱住張鯨:“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來人吶,斟熱茶……” “咱家還沒瘋!”張鯨冷冷地說著,掙開發呆的侄兒。
張鯨確實沒瘋,他還好好的呢,正所謂困獸猶鬥,大概是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被侄兒無意中點醒之後,張鯨混亂的心境反而平復,紫禁城數十年浮沉、坐看京華煙雲,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後一搏! 張春銳、劉守有猜到張鯨要去做什麼,這會兒也不講什麼禮節了,兩人苦笑道:“張都督且放手吧,司禮此去若能打動陛下,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設若不能,則吾輩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 張尊堯大駭,不由自主地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伯父腳步蹣跚,一步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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