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麼簡單?申時行想好了不知多少種應對的說辭。
可他萬萬沒想到,秦林見面就不念舊日香火情,劈頭蓋臉把他這當朝首輔訓了一頓! 秦林說話聲音頗大,北風吹著遠遠傳開,稍遠處幾個侍立的丫環僕人,臉上頓時變色,萬沒想到有人會到當朝首輔的家裡,指著鼻子將他一頓罵! 申時行養氣功夫的確不錯,老先生學唐朝宰相婁師德,頗有唾面自乾的本事,並不沖秦林發火,而是苦笑道:“秦賢侄啊秦賢侄,你罵得對,罵得對!哈哈,勸老夫振作,令岳張江陵當年不曾振作么?勸愚叔做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呵呵,江陵相公還不夠轟轟烈烈?賢侄欲用激將法,愚叔唯有一笑!” 這才是申時行的心裡話!張居正新政,張四維舊黨,最終結局如何?這大明朝就容不下正兒八經做事的人!申時行跟在張居正身邊,幫助他力推新政,後來又屈服於張四維,到他自己做首輔,早把這朝廷看得透透的了,管他什麼新政不新政,管他什麼國本不國本! 申時行本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張居正的結局,已經讓他寒透了心,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只想著盡量明哲保身。
不過秦林一席話,已將他說得心中略有激蕩,又回想起當年張居正的提攜,稱呼上不知不覺改成了賢侄愚叔。
畢竟,申時行還是念舊的,不像張四維全無心肝。
秦林看著申時行,口中冷笑連連:“申老先生!身為首輔,滿朝仰望,若還不振作一番,萬曆中興自成夢幻泡影,將來史書上無非為老先生記一筆‘其相業無咎無譽,然上下恬熙,法紀漸不振’而已!” 申時行嘴角抽動兩下,最後頹然嘆了口氣,世上最不好聽的話,那就是真話,申時行並不笨,他的所作所為將來史書上如何評價,自己心頭有數。
突然他將茶碗重重頓在桌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連聲冷笑道:“好,好,賢侄是要愚叔做屈原嗎?舉世皆醉我獨醒,力挽傾頹、救此日漸沉淪之世,那就是與整個天下為敵!以當年的張太岳、江陵黨都做不到,你要愚叔如何?這世上又有誰做得到?” 秦林緩緩地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直視著申時行:“秦某九年前自蘄州始,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開絲綢之路、平南疆不臣,滿朝皆謗,舉世皆敵,步步荊棘……然至今未敢言敗!”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〇九〇章 長袖善舞 申老先生要對張司禮動手了! 成國公朱應楨在適景園舉辦的迎春文會,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欣然而至,人們就知道當朝首輔、少師中極殿大學士左柱國申時行,已經對司禮監掌印張鯨忍無可忍。
萬曆年間官場風氣奢靡,迎春文會算不得什麼,高拱高閣老當年就經常在家裡設宴,與同僚通宵達旦的飲宴,朱應楨極好賓客,不知多少次舉辦這樣的文會,京中文人雅士多有與會者。
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舉辦文會,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間也。
武勛貴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張鯨鬧翻,朱應楨舉辦文會召請京師士林文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陳尚象、任讓官職不大,但他倆身份非同尋常,申時行申老先生最親近的得意門生! 與會的文官們互相交換著眼神,接下來該怎麼站隊,心頭自有一番盤算。
果不其然,文會的話題從一開始就不是傷春悲秋忸怩作態,詩詞沒正兒八經地做兩首,話題倒是越來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應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當頭炮:“權閹橫行、緹騎四齣,錦衣劉都督阿附閹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肆意橫行,將一場賞雪雅集變作鬧劇,又豈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輩士大夫!天子腳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吾輩正人君子寧不愧殺!” 宋應昌生得方面紫髯,顧盼之間威嚴如神,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文人雅士們齊聲附和,紛紛表示與閹豎不共戴天。
劉廷蘭用力揮舞袍袖,大聲疾呼:“權閹與奸妃勾結,欲蠱惑聖聰、行廢長立幼之事,將來挾擁立之功,便是他專擅朝政之肇端!當日賞雪雅集,乃效法秦趙高指鹿為馬之故智,欲以勢壓抑勛戚與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靈在上,豈有此事?天厭之、天厭之!” 因為宋應昌已經痛斥了權閹縱容緹騎橫行,劉廷蘭便把此事進一步和國本之爭聯繫起來,心頭則想著當日那兩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盤算什麼時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倆買過來做個妾室——料想秦伯爺如此地位,所謀者朝堂大局,兩個小女子而已,總不會不答應吧? 虧得劉廷蘭還美美地做著意淫白日夢,要是他知道兩個小女子之一是魔教當代教主,怕不嚇得魂飛魄散,直接把小雞雞割了去做閹黨…… 不過劉廷蘭將劉守有率錦衣緹騎擾亂賞雪雅集,與國本之爭聯繫起來,附會為張鯨試探、壓制朝中反對派系的舉動,倒是扎紮實實說到了士林君子們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冊立之後鮮少被廢,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繼位成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團便從擁立太子、教導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個過程中攫取政治權利,比如高拱為裕王府講官,待到裕王變成隆慶帝,他順理成章出任首輔,張居正則是萬曆帝的老師,等到朱翊鈞繼位,誰還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輔少師張先生”抗衡? 出於維護儒家綱常,在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爭中,整個文官集團幾乎不加選擇地站在了皇長子一邊。
如果鄭楨和張鯨廢長立幼圖謀得逞,朱常洵繼位之後,內廷宦官的權力必然加強,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們如何自處? 更何況,廢長立幼的行為,已經不止於權力之爭,而是違背了文官們堅持的儒家道統,動搖和損害了整個文官集團的根基。
本來張鯨是準備好了,逮住白蓮教主之後借王皇后之手對付秦林、鄭楨,他再轉而擁戴皇長子朱常洛,這樣既不得罪萬曆,又安撫了文官集團。
可文官們並不知道這茬,張鯨在事敗之後,更不敢宣之於口啊! 頓時群情激奮,眾口一詞地痛斥張鯨、劉守有。
誰說文官斯文?此時不乏性情激越之輩,說到面紅耳赤的程度,還要奮袖出臂,設若張鯨本人在這裡,怕不被亂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與同僚下棋,支棱著耳朵聽眾人說話,他應朱應楨之邀赴會,本想替盟友劉守有、也間接替張鯨辯解兩句,可開始看到陳尚象、任讓的出現,便打定主意觀望一下,此時見這般情勢,趕緊把腦袋一縮,假裝專心下棋,連個屁都不敢放。
監察御史江東之以噴人聞名朝野,從來最沉不住氣,在人群中狂噴唾沫星子,火力全開:“綱常倒置,閹豎橫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這就去伏闕上書,懇求陛下誅戮閹豎,遠逐奸妃,冊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