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驚得呆了,一邊追,一邊連聲呼喚管家。
幾個僕人追上去拉徐文長,哪曉得這老瘋子發起瘋就像紅了眼的蠻牛,乾瘦的身體不知哪兒來那麼大力氣,一掀一推,幾個僕人就變成了滾地葫蘆。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趙錦氣急敗壞地叫道。
徐文長頭也不回:“我把太老師的靈位送到孔廟去!” 瘋了,這傢伙真的瘋了!管家僕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老爺的心事,那就是請太老師陽明先生從祀孔廟,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擺在孔廟,能算數嗎? 趙錦早已關心則亂,徐文長把他最敬重的老師的靈位抱走了,能不著急嗎?真被他這麼抱到孔廟去,王陽明豈不成了萬世笑柄?老頭子又氣又急直跳腳,紅著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師靈位放下,老夫什麼都依你!” “真的?”徐文長回過頭來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瘋? 你!趙錦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終究奈不何這老瘋子,走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們裡頭說話,切勿褻瀆了先師在天之靈。
” 徐文長哈哈一笑,任他拉進廳中,自己走到供桌前頭,恭恭敬敬的把靈位安好。
既然趙錦口中吐出世侄兩個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長潑也撒了、瘋也裝了,一塊牛皮糖乾淨利落的貼到了趙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兩人密議許久,再送徐文長出來時,趙錦已經笑容滿面,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門口,還作了一記長揖:“老世侄,諸事拜託了!” 徐文長搖搖擺擺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書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長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 張紫萱撇撇嘴:“趙錦又不是老頑固,何必總跟著舊黨那群道學先生瞎起鬨?” 嚴清、顧憲成等舊黨都是理學門徒,講的是存天理滅人慾,和心學一派講知行合一、心外無理格格不入,屬於學術上對立的雙方。
徐文長搖了搖頭:“趙錦只答應在都察院盡量轉圜,可沒有投入秦督主門下,我這位世叔啊,氣節還是挺高的。
” 秦林把手一擺:“只要他肯實事求是,那就行了,別的都可以不提。
” 秦林是真心實意打算幫趙錦一個忙,因為他即使不怎麼懂儒學,也知道陽明心學在晚明是確立了正統地位的,後世王陽明這個心學宗師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稱四聖,所以他所作的,其實就是個順水人情。
秦林對趙錦的觀感也很好,同樣受到張居正的打壓,看看吳中行、趙用賢後來是怎麼做的,再看看趙錦的襟懷,前者但凡有點良心,只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頭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這傢伙在南京發瘋的模樣,哪能料到會有今天? 徐文長深深一揖:“謝徐夫人謬讚,老頭子與忠順夫人三年之約已滿,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與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別吧。
” 秦林執掌東廠、威震京師,眼看著權勢大張,此時自薦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過江之鯽,唯獨徐文長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呵呵,從草原回來,就知道有這一天的。
”秦林笑著拍了拍徐文長的肩膀,又朝他擠了擠眼睛,低聲道:“三娘子等了你許久,你那周易參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來。
” 徐文長頓時老臉一紅……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六二章 宰相肚量 台基廠東邊申時行的府邸門前,一派熱鬧非凡,不知多少官員遞了帖子給門政大爺,然後望眼欲穿的等在外頭,文官多是五六品青的藍的袍服,紅袍的一二品武官也有好幾個,胸口的補子飛禽走獸,遠看燦若雲霞。
當初對張居正、張四維俯首帖耳的申閣老,在朝中幾乎全無存在感,只混了個老好人的名聲,沒成想他後頭會做到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太子太傅的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風水輪流轉,臣門若市的盛況,也該輪到申時行家了。
三年裡頭,首輔換了三茬,單單這門口的風格就各自迥異:張居正權傾朝野,游七姚八一夥也帶著股近乎傲慢的自矜;張四維隱忍陰狠,他的門政大爺們也格外會捉弄人,誰要不把門包送到十足,他們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卻能把這倒霉蛋晾上七八天,背地裡還要使絆子。
如今申時行申大好人做了首輔,底下的奴僕也深諳家風,來拜的客人送銀子多少不論,一概笑臉相迎,就是一文不給,也絕對不甩臉子,哪怕是個鳥不生蛋地方來的七品芝麻官,也招呼得熱情備至親切有加。
初次來拜申首輔的官員,或許會被熱情所感動,但只要是來過兩次的就知道,能見的遲早會被請進府中,不能見的哪怕你守在這裡十天半個月,也不過是和門政大爺們打太極拳,人家給再多笑臉,又能頂個屁用?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踮著腳尖朝北邊望,難不成是申首輔從內閣回家了?可來得早些的官員就很清楚,申首輔今天根本就沒有入值,在家休沐呀! 來的不是八抬綠呢大轎,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喝道和壓斷街的官銜牌,僅僅是一乘香藤小轎,四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抬著,兩個老媽子在前開路,一名丫鬟扶著轎杠。
原來只是申時行的小妾。
那些從外地來的官員,就暗道一聲晦氣,扭過臉不再理會。
傻逼了吧?京官們臉上表情就擺明了“土包子”三個字,但凡消息靈通點的,就知道這位是申首輔跟前最得寵的小妾,隔幾天就要去槿黛女醫館走走,據說保養極好,水蔥般的人兒,所以受寵於申首輔。
想必這就是她從女醫館回家了吧! 香藤小轎旁若無人的抬了過來,官員們紛紛往兩邊走避,文官們尚且自重氣節,有人略呵呵腰,有人拱拱手。
武官就不同了,控背躬身朝著轎子直喊“如夫人”,要不是這裡人多、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換成了自家營盤裡呀,連雙膝跪地舉著手本報履歷,恐怕他們都做得出來。
唯獨有個身材雄偉,上唇蓄著八字須,年紀三十多不到四十歲的武官,看服色已是正二品了,雙腳不丁不八,雙手扶著腰帶,看著同僚的表演冷笑不迭,有卓爾不群的之態。
香藤小轎的窗帘掀起一角,兩道銳利的目光投向此人,他心下一驚,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轎簾卻已放了下來。
這一幕被幾名同僚注意到了,有人酸不溜丟地道:“子茂兄儀容雄偉,已得轎中佳人青目,恐怕今夜就要學紅拂女行事呢!” “子茂兄恰恰姓李,莫非李衛公後人?今晚上切切不要睡死了,恐有紅拂夜奔的美事!” 這才叫扯淡呢,申時行可不是楊素,這李子茂也不是李靖,真的來一出紅拂夜奔,申首輔戴頂大大的綠帽子,再老好人也咽不下這口氣,還不扒了他的皮? “諸位老兄,不要胡說八道,轎中人……”李子茂皺著濃眉低頭思忖,聲音頓住不再往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