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屬於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趙用賢、吳中行、江東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對江陵黨的態度上趨向中立,萬曆下旨查抄江陵太師府時他曾經勸諫過,但是顧憲成使用巧妙的計策,形格勢禁之下趙錦已站到了秦林的對面。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稱為三法司,西方屬金、主肅殺,三法司衙署設在城西阜財坊,趙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邊不遠處的蕭家衚衕。
趙府有四進院子,其中第三進正中間的廳堂,生漆楠木傢具、四面掛著條幅,裝飾顯得格外肅穆,兩邊柱子上大字赫然,左邊題著心外無理,右邊題著心外無物。
廳堂正中高懸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筆鋒凝重端嚴,其下設牌位,香爐中青煙裊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先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儼然儒生打扮,正朝著牌位焚香頂禮,語聲帶著悲愴:“先生先生,孽徒無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學,闡發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塵、正道不張,將來有何面目見先生於九泉之下……” “老爺……”管家在門外忐忑的小聲叫道:“徐渭徐文長先生來拜。
” 老者轉過身來,這個青衫儒服像窮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趙錦,而他頂禮祭拜的牌位上寫得分明:先師陽明先生王諱守仁之位!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六一章 才子風骨 “不是告訴過你們,老夫祭告先師時不許打擾嗎?”趙錦語氣平淡沖和,即使責備管家也沒有盛氣凌人之態。
管家先告罪,接著道:“小的本來想擋駕,可那位徐先生說、說他是為先太老師之事而來……” 趙錦先是一怔,然後古井不波的臉上,就露出了驚訝之色。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師,就是他已故的恩師,赫赫有名的心學宗師王陽明王守仁。
不同於東林黨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臨機一死報君王”,甚至連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涼、刎頸怕肉疼,最後乾脆投降滿清的大人先生們,王守仁這個陽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學富五車,提倡知行合一,又統兵平定寧王之亂,得封新建伯,死後謚“文成”。
據說王陽明不僅威武全才,還有極其高深的內功造詣,統軍作戰時曾經遇到營嘯,大軍深夜不戰自亂,他自中軍帳一聲長嘯,聲震十里,軍士被嘯聲所懾便漸漸安靜下來,平息了一場營嘯。
可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在身前身後卻備受排擠,因為八股取士以理學為正統,理學派系佔據主流地位,王陽明的心學便不那麼受人待見,其後身為文臣以軍功而獲封伯爵,更惹來許多無端的猜疑。
直到萬曆年間,心學的影響雖然越來越大,但仍然沒有取得朝廷承認的正統地位,王陽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資格從祀孔廟。
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對此真是憂心如焚。
王陽明對趙錦恩同再造,這個關門弟子那是相當的非比尋常,要知道王陽明是明憲宗成化八年(公元一四七二年)出生,趙錦則生於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一五一六年),相差了整整四十四歲,嘉靖六年趙錦十二歲拜入門下的時候,王陽明已經是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入室弟子中年紀大些的,都可以做趙錦的爺爺了! 可王陽明一看到趙錦,就說此子將來必能光大吾學,於是以功蓋天下、名動八表的身份,收一個十二歲孩童做了關門弟子,令他與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趙錦心目中,實把王陽明之舉視為恩同再造,發誓要昌大心學,其後果然為官清正、治學嚴謹、講求知行合一,現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學嫡傳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學居於統治地位已經很久了,趙錦根本沒敢想讓心學來取代理學,只是要朝廷承認心學具有和理學一樣的正統地位,結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師王陽明已經離世五十多年,趙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著自己時日無多,事情還沒有眉目,試問他這個關門弟子,有何面目見陽明先生於九泉之下? 徐文長突然造訪,若說任何別的事情,趙錦都會吩咐管家擋駕,唯獨提到先師王陽明,趙錦一定意動,而且必須要開門迎客! “開門,迎青藤先生!”趙錦吩咐管家,又親自迎到了二門上。
徐渭頭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瘋子這番穿得齊整,賽如新郎官似的,飄飄然走到二門,老遠就大禮拜倒:“山陰徐渭,拜見世叔趙老先生。
” 徐文長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趙錦小五歲,但架不住人家輩分高,徐文長的老師季本、王龍溪都是王陽明的弟子,所以同為陽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趙錦,就要算他的師叔。
單從這點,就可看出當年王陽明收趙錦為關門弟子,給了他多大的提攜和恩遇。
趙錦並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頭,口中連聲道:“怎當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禮?” 徐渭苦笑,看來師叔很有點不滿哪。
果不其然,剛剛到廳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來,趙錦就冷笑道:“聞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贊划機宜,近來秦督主威震京師,想必多賴老兄你出謀劃策,隱身幕後、指點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風不減當年哪!” 徐文長老臉一紅,他確實為秦林奔走效力,但贊划機宜的事情,近來張夫人還要做得多些,她什麼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張居正的五成真傳,徐文長就不敢班門弄斧了。
徐文長只是第一才子,張居正卻是兩百年間第一名相,其間差距豈可以道里計? 這話就不好細說了,徐文長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著頷下灰不灰、黃不黃的鬍鬚略微思忖,忽然站起來,正言厲色地道:“敢問太老師靈位何在?徐渭靈前焚香致祭。
” 趙錦訝然,本能地想拒絕,但心念一轉,自己雖然可以給徐渭甩臉色,但他確實是陽明心學的再傳弟子,自己師兄季本和王龍溪的嫡傳門徒,人家拜祭太師父,總不能橫加阻攔吧?那樣做就成了對陽明先生不敬啦! 趙錦沒有辦法,只好把徐文長領到靈前。
徐文長頓首再拜,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一掃老瘋子的瘋癲狂態,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誠。
就算趙錦本來有十分的氣,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長上香之後並不離開,而是魔怔了似的盯著那塊靈位,忽然放聲大哭:“太老師啊太老師,你本應該從祀孔廟,陪在夫子和諸位先賢身邊,受滿天下的讀書人頂禮膜拜,怎麼到如今還孤孤單單的供在這裡,一年到頭不見天日,委屈到這般地步……” 徐文長哭聲悲愴,又扯鬍子、揪頭髮、咬手指,發了十二分的瘋態。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擔心,想上來攙扶。
不必,趙錦搖了搖手,早知道徐文長瘋過,並不覺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訴打動,心頭一陣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王陽明對他名為師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長哭訴正好觸到他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