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個春日,她輕笑著、跳躍著,嫩黃的裙袂飛揚在清冷太傅身側。她的眼裡從來沒有他,直至終有一天,毫無防備地被他攥在手中。
被幽於未央宮的容珩並沒有如人所想,擺出一副萬念俱灰的做派,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未來,好似打定主意要在孤獨中苦熬至死。
他養了幾日的病,病中這位玉做的佛子又關上了自己的心房,一言不發。
其實那一夜的經過,他再回首想時,竟然釋然遠大於失望。
他與成璧,才剛剛在那樣難堪的情形下赤裎相對。他的口是心非,早在年少時便袒露無疑,再加上她那般誘著他,勾出了他骨子裡的邪淫放蕩,每一處隱秘都被她用縴手探了個遍,每一種神情都被她瞧在眼中,叫他如何再與她故作平淡?
成璧已成熟了許多,做戲之時連他也難辨真假,若實情真如她所說,帝王明心慧智,倒也算得社稷之福。而他這位帝師假正經的面孔早已被揭露得體無完膚,在成璧面前他再無底氣,又有何顏面斥她臨幸後宮呢。
他與她本就是不配的,既她有了新人,若能逐漸淡忘了他,其實也好。
待身子好了些,容珩想起一事,終於對內侍道:“可否勞煩取紙筆來?”
傾雲殿眾人這幾日正有些憊懶,自家主子入宮不出幾日便已失寵,宣政殿那邊傳了幾次旨,話風皆不見緩和,一時間真不知有何起複之機,是以對容珩便冷冷淡淡的。
小太監皺了皺眉,給他尋了紙筆,伸手就甩在了桌案上。容珩也明白自己不爭氣,平白連累了內侍的前途,態度始終溫和。
容珩展開一張生宣,執筆之姿典雅高華,是舊年明英館無數學子效仿的那個模樣。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想著,有一事始終未與成璧好好說來。文津守藏齋內他曾與秦徵羽有一面之緣,撞破了那位侍君的古怪,如今因著毒害一事,秦徵羽手中那兩本毒理書便有些說不清了。
即便可能平白冤了秦徵羽,他也不希望成璧再受到枕邊人的暗害。
容珩的手書極短,不過兩句話,也未曾牽扯到旁的事情。他停下筆墨,將宣紙向內仔細迭好,遞交到內侍手中。
“勞煩送給宣政殿掌事椋鳥,莫叫旁人看了去。”
那小太監撇了撇嘴,將信紙隨意往懷裡一揣,“奴才可要先講清楚,椋鳥姑姑是什麼人物,奴才就算請見了也未必能成,更衣別報太大希望了。”
他一邊往殿外退,一邊自言自語,也不怕容珩聽見,“這時候又殷勤起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害得我也跟著喝西北風……”
容珩神色不動,又取了一張宣紙寫寫畫畫,隱隱見得是一幅地圖的輪廓。
趙成璧假作養病,頗悠閑了幾日,入了夜也沒有再召君侍陪寢,一時間真如閨中少女,忙裡偷閒地看了許多牆頭馬上的戲本子。
除卻照看沉宴,她也抽空回了幾個人的信,一是吏部左侍郎夫人云舒那兒,才掌了湘君司還未上手,便急急譴人來問詢情況,成璧感念與她的情誼,將個中機要與她一番告解。
二是驃騎將軍那兒,敕燕來去如風,沒兩日就將他的回信傳來,展開一看卻只有兩個大字:遵旨。將軍忠勇耿介,自己卻為國事拂了他的意,他心裡想必正彆扭著要與她置氣呢。
成璧素知周雲柬為人寬厚,應不會氣悶太久,故而只絮絮與他說了些宮裡閑事,又折了枝春杏壓進信箋。
將軍一向是最好哄的,等親蠶禮畢,她便打算微服巡邊,湊到他跟前去哄一哄他。
三則是臨樓王遞來的,話里話外試探著她的景況,末了又進言沉氏家風不正,貴卿陪祀親蠶恐怕難以服眾,若實在無可靠人選,他趙元韞也可效勞。
趙成璧微微一笑,回信里便自然端起一種勉力強撐的黯淡口吻,又問皇叔,名分不定也不能服眾,皇叔可當真是想毛遂自薦,委身做她的君侍了?
她總愛這麼勾著他,狐狸尾巴不時地輕掃一下。若真因病體沉痾而緘口,反倒與她心性不符。
成璧暢想了一下那人觀信后的神情,心頭一陣暢快,梳洗后便往天牢中去。
今夜女帝提審沉家母子。
天牢內,沉氏與沉和舟二人都掛在刑架之上,頭顱低垂,已然不成人形。朝請郎沉鈞雖未受刑,卻也脫了官服轄制在一處牢房裡,頭髮蓬亂。
見女帝攜一干人等前來,沉鈞立時湊到牢門處,瘋狂地將自己的腦門往地上砸去,“陛下明鑒,是那賤人和賤種自作主張,微臣毫不知情啊!若早知如此,微臣定當親手殺了這兩個畜生,絕不叫聖上煩憂!”
“你無辜,朕自然知道。若非如此,今時你也早已與他們掛在一處,一家人好上路了。”
成璧勾唇,她今日塗的是朱紅的口脂,天牢幽光映照下真如艷鬼,冷峻而毒辣。
“你這蠢材,一輩子只做了一件對事,受用至今,朕還得姑且留你一命。”
見沉鈞面露欣喜,成璧又道:“朕今天要請你做一件事。做得好了,朕沒有賞,你還仍做你的朝請郎。做得不好,朕雖不殺你,可難免要傷筋動骨、少些零碎了。”
沉鈞渾身顫抖,勉強恭聲道:“不知聖上想要微臣怎樣?”
“自家人審自家人。”成璧淡笑,“好好地審,可不許偏私。朕要聽到究竟是誰幫他們出的主意。”
沉鈞一下子癱倒在地。他今年已過六旬,年輕時子息無力。好容易迎回來個大著肚子的外室,那婦人卻在分娩當日血崩而亡,獨留下一個沉宴。過二年,他的正妻終於有孕,因年歲過大,反覆煎熬著才保下了沉和舟,他老來得子,將幼兒嬌慣得眼睛珠子一般。
即便與妻子無甚真情,可和舟是他的親兒子,是他親手拉扯著長了這麼大,這要他如何下得去手!
可是即便不去做,和舟也已免不了一死。沉鈞心中升起痛恨,暗暗罵著那沉氏,為娘的歪風邪氣,全數傳到了親兒身上,一味教唆著和舟使那下賤手段才至如今。從前他二人如何欺負沉宴,當他不知道么!
天子面前,竟還沒有半點收斂,死了也不怨!就算化作冤親債主,可也怪不著他沉鈞!
“沉大人,還要考慮多久?”
沉鈞一股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向刑具,撿了一根長鞭便往沉氏身上甩去,劈頭蓋臉直如驟雨。
“賤婦!誰給你出的主意,還有哪裡來的這葯,還不快交代清楚!”
沉氏頭一歪,嘴角溢出血沫,叫聲凄厲,“饒了我……饒了我!我都說!”
沉和舟身子抖若篩糠,連忙大叫道:“爹別打我,我也都說!”
有侍衛將二人從架子上拽下來,往草垛里一扔。成璧用巾帕掩住口鼻,擋住污濁血氣,皺眉道:“原以為要費些周折,真讓朕失望。”
“當年賤妾生不出孩子,眼見著夫君迎回外室,再不入賤妾屋中,是以恨怨非常。正巧昌邑王有一房小妾給了賤妾這個方子,妾便用上了,效果甚好……”沉氏伏在地上不敢看沉鈞。那朝請郎山羊鬍子一通亂抖,最終還是黯然無聲。
“後來……後來那賤……沉宴入了宮,和舟整日在家哭鬧不休,賤妾沒了法子便去凈玄寺上香求告,豈料昌邑王已遣散後院,他那小妾也被休離出府,剃了發在女冠里修行。她同賤妾又說起這個法子,妾一時糊塗想瞎了心……事情便是如此了,賤妾不敢有半句虛言,聖上開恩啊!”
“那人給的是藥方,還是葯?”
“早年那回是藥方,這次是直接做好了的,賤妾也沒多想……”
沉鈞見女帝目露思索之意,立時衝上前去給了沉和舟一個耳光,叱道:“賤婦說的可是真的!”
沉和舟其實本就知之甚少,此刻只是一味地哭叫著,“爹,兒子只知道這些,娘說的都是實話啊,爹你求求陛下開恩饒了我吧,和舟以後再也不敢了……”
趙成璧觀望著二人神態皆不似作偽,便揮了揮手,立時有侍衛將二人拖向黑暗之中。
沉鈞不敢回頭去看兒子的目光,滿臉皆是痛苦,冷汗從額角直淌到下巴頦,狼狽地不停叩首。“微臣不敢請聖上饒恕罪人,只求聖上給吾兒一個全屍……”
趙成璧很滿意他的識趣,點頭道:“謀害龍體,按律是要全族凌遲處死,朕留不得她二人,你也明白。”
“微臣明白……”
趙成璧睥睨著他的醜態,笑道:“朝請郎今日忠心不假,朕甚是欣慰。朕觀你年富力強,嫡子總會再有的。”
沉鈞不敢反駁,只喏喏應是。
成璧出了天牢,不免又多了幾重心事。
昌邑王何許人也?乃是先帝手足,昭明帝後宮一尋常美人所生,既無母家扶持,又無朝堂助益,先帝曾評價他“安逸享樂、散漫無知”,是爛泥扶不上牆的。稱他一聲王爺尊上,都不過是濫竽充數而已。
趙成璧登基后,他雖已避世不出,打定了主意要做京都米缸里的蛀蟲,卻被女帝強趕著去了封地。那昌邑郡也是苦寒之地,本以為翻不出什麼風浪的,誰知竟走了一步錯棋。
成璧屏退眾人獨自在御花園中散心,忽見頭頂一道黑影閃過,快如奔雷熾火。她啟唇欲呼,卻被那人掩住口鼻拖入假山間隙。
那人對上她的眼,明月清輝皆在一瞬掩入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