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六、機心 (1/2)

“故人相見,容瑤這廂有禮了。”那婦人溫婉一笑,眼角已有了紋路,可覷見其人過去的日子,多半不大順遂。
雲舒想起容瑤的曾經。
真論起來,貴女圈子裡容瑤是頭一等的閨英惠質,一貫的被諸臣女眷用以教導自家女孩兒,連雲舒和成璧幼時也被比得自慚形穢過。她比成璧要長一輪,在閨中時是瓊花仙草、瑤台明月般的人物,如今打眼望去,竟然光華全斂,黯然無聲。
她還有一層身份,便是容珩同父同母的嫡親長姐,比容珩大了八歲。因生母早逝,容瑤不免要拉扯著幼弟讀書習字,說是身兼母父之責亦不為過,因而二者情誼與旁人不同。
容家謀反暴露那日,容瑤正攜了六歲的女兒在容府上省親,誰料天降橫禍,女帝下旨盡誅容氏三族,這位也應當是死在那日血禍之中,如何今日安安穩穩地站在此地?
“雲舒妹妹有疑惑,容瑤當盡數解之。”
雲舒張口結舌,終於回過味來,轉身甚不恭敬地指點著成璧,恍然道:“陛下好謀算!這竟是你們二人做的局!容瑤一介女流,想來是告密之後無以為繼,只得以死遁改頭換面,從此大隱於市了!”
成璧撫掌一笑,“果然是朕瞧準的湘君司主,心明眼亮,再不需朕多費口舌了!”
“那麼容家其餘人等……”
“是真的死了。”容瑤神情不動,彷彿談論的不過是莊子上又新收了幾隻風雞野鹿,隱隱的似還有些暢快之意,“容竟聯絡肇寧王,欲從宗室立幼子為主,又欲奉肇寧王攝政,自己為輔政大臣,手攬大權,窺伺日月。妾自得其密信之日便明白,容家諸人罪無可赦。”
她口中這個容竟,是她的生身父親,而肇寧王,是她嫁了十餘年的夫君。
“……弒父弒夫,實在聳人聽聞。妾疑惑,容瑤姐姐是如何下得了決心去做的?”
容瑤並不迴避,只是坦然直視著雲舒道:“妹妹記憶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女中光華,其質皎潔。”
容瑤聞言微微一笑,“世人對女子有個珍珠、魚目的論斷,妾年輕時還不敢盡信,待成婚後才明白,所謂魚眼珠子一般的婦人,不論是弄權的倀鬼,無趣的貞女,又或是潑皮的悍婦,都需要三分僥倖才能當上。不怕妹妹笑話,妾出嫁前早與一人情投意合,無奈不能相守。妾那時年紀輕沒主見,滿心皆是些忠義孝悌的大道理,一味隨著君父之意嫁了個糟糠似的男人。婚後妾也有心與夫君舉案齊眉,想著情愛之類本是人間罕物,能相敬如賓便是好姻緣了,豈料那肇寧王……”
容瑤深吸了口氣,提起袖口顯露出一道道舊疤,望之可想見當年景況之慘烈。
“肇寧王,衣冠禽獸耳。嗜好作踐女子,穢亂淫辱,極盡暴虐之能事。妾不願從,他便打,直將妾打得數次落胎……好不容易將將保住了一個月盈兒,卻因著妾規勸他一事,一腳便讓妾再不能生育。妾初聞肇寧王有望榮登大寶,心境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這等辛酸過往,成璧已聽過數次,故而僅是眉關微鎖。一旁雲舒早忍不住紅了眼眶,心中湧起幾分同病相憐之情,哽咽道:“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想必容瑤姐姐是為著月盈兒才痛下決心。姐姐所作所為,雖有違禮法,不為世人所容,卻能扶正朝綱,免了生靈塗炭之苦,妾當三拜九叩以謝之!”
容瑤忙扶住雲舒,搖首道:“此誠賴陛下之功。我容瑤自認情感淡薄,此生有愧於容家門楣,卻無愧於忠君報國四字。兩害相權,妾取其義。說到底,妾無畏冤魂厲鬼,無畏史書工筆,只求心安,仍算是自私自利,妾無顏受妹妹一拜。”
趙成璧走上前,將三人的手執在一起,溫聲道:“我輩女兒何必自怨自艾?向使容、雲二卿為男子,想必建功立業,已在此時。如今,朕建鏡花三司,取水月鏡花,不可捉摸之空靈境界,其中往來之人皆為女子,行男兒所不能之事。當令其人以你二者為首,摒棄魚目之言,即便是砂石土壤,亦可磨洗成珠!”
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皆笑而應是。獨容瑤又細細看了眼女帝神色,似藏了些話未能出口。
雲舒笑道:“時辰不早,紫宸殿那邊應是已往上林苑去了,先我來時聞聽他們欲辦一賽詩會,陛下若是連面也不露,那詩作豈不是沒了主角?”
“朕本來連這花朝宴都不想辦的。白白花了銀子不說,還賞了一整日刷白的‘俊顏’。你說這世間男子倒也奇特,有的是油光光的看了發齁,有的則跟那老牆皮子一般,撲簌簌直往下掉粉。朕倒想擴充後宮,可真沒瞧見幾個調和勻稱的。”
雲舒看了看容瑤,笑道:“陛下品味卓著,世間又有幾人能比得容太傅呢?”
她雖對容瑤心生憐憫,卻不免還留了二三分提防,一是本性使然,二則是她仍覺著似哪處不通。此刻出言便是有意試探著容瑤,是否會偏幫自家親弟。
成璧不覺有他,只略收了神采淡淡一笑。容瑤眉目低垂,亦不作回應。
“雲舒,朕有一事要囑咐你。如今容瑤的身份,是欽天監中官靈台郎夫人,那靈台郎張碩也是朕的人。容瑤成婚後久不在京中露頭,形貌也與當年有所不同,故而旁人即便瞧出相似,卻也未必敢認。旁的若有疑難之事,朕一時力所不能及,煩請雲舒幫襯一二。”
“咱們二人還說甚請不請的?這是自然。”雲舒言罷便挽了容家大姐兒,親親熱熱地往外頭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方才陛下與妾商議花朝詩會的彩頭,狀元郎當與帝一親芳澤,陛下可萬萬別誤了時辰!”
成璧無奈地搖搖頭,不理會她的擠兌,心知此女一向隨機應變,機敏過人,既然三邀四請的,那必是這詩會有什麼可看之處,她既無事,前去湊趣也好。
女帝覺著自己身上赤鳳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過隆重,也不輕便,於是便喚來梳洗婢女重換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宮裙,簡單挽了個墜馬髻,攬鏡自照時竟如未出閣的少女一般清麗出塵。
待到了正地兒,眾人的目光便無法從女帝身上移開,但凡男兒皆眼餳骨軟,更有甚者一時酥倒在那裡。
原先大妝是本著端正嚴肅的路數,平白地將成璧化老了幾歲。如今這一妝點與她年歲相襯,便再遮不住她骨子裡的靈與魅,類比桃夭,盡態極妍。
“詩會可開始了?”
魚四郎忙忙地湊上前來,柔聲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請陛下為我等擇一字開場賦詩吧。”
成璧看他一眼,發覺神情動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著沉貴卿暗地裡下了一番苦功。這樣的機心巧構,她品得有些膩味了,故而興趣缺缺。
隨意指了下枝頭花苞,“便取一個‘桃’字。”
魚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現在句中?”
“均可,隨意。”
於是眾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陸續地念出詩作。魚四郎賦了一首樂府詩,遣詞明快,然拘泥於情愛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詩作更是小家子氣,更有甚者磕磕絆絆地念出幾句,明擺著與意象不符,可以想見是家裡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腦兒往外扔甩罷了。
成璧越發失了興味。她幼時所學,皆是聖人箴言、名家詞賦,所見所聞高出常人一籌,又有容珩這位被先帝欽點的辭藻先生諄諄教誨,心境豪闊不下鬚眉。本以為能聽著些慷慨高論,誰知只劈頭蓋臉罩了一鼻子酸腐氣,一時面上神色便微妙起來。
眾人正翹首盼著女帝決出花間狀元,忽見一小廝從人群中躍出,高聲道:“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賦了一首,請小人務必吟與聖上,小人這便——”
“這是誰家下人?好沒規矩!天子面前豈容你放肆出言!”
“既來此賦詩,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覺容顏鄙陋不敢面聖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沒個教養!”
眾人正罵得暢快,卻見那小廝轉了轉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卻也識得,乃是趙氏同宗臨樓郡郡王尊上,眾位還有何話說的?”
“這……”
聞聽此言,諸人唬了一跳,立時自打嘴巴緘口不語。莫論品階,單說臨樓王與女帝那一段情事,箇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哪個還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兒面前擺譜?且那臨樓王爺脾性不好,是正經的公老虎,誰敢叫他喝一壺醋,自己就要被強灌著飲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廝見眾人面露退縮,立時志得意滿,展開手中絹紙恭聲念道:“穠華開灼灼,其葉未蓁蓁。憑欄花也愁,簾攏空月痕。隱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風流,同贈一枝春。”
言罷將一枝新桃遞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趙成璧兩指夾起那枝花,貼近輕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當為魁首。”
若真論起來,此詩意象駁雜,實在是亂寫一通。可魁首的評判標準從來不在於詩本身,而在於人,眾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動。
魚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張口再詢,女帝卻已越過他往上林苑深處行去,氣得他眼眶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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