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三八、驚馬 (2/2)

鮮血早洇濕了胡服袖管,沿著掌心的紋路一滴滴墜向地面。他歪了歪頭,輕瞥一眼自己的血,神色疏離而淡漠。
趙元摩見他已這般狼狽,卻還是連正眼也懶得施捨自己,不免暗自慍怒,“趙元韞!在外長兄如父,你不從父旨,是為不孝!還不速速跪下認罰!”
小個子老三趙元協附聲舉起馬鞭,掄圓了膀子啪地一聲抽在他身上,“不跪,就打一百鞭!”
鞭聲如霹靂炸響,地上那軟泥一灘的可憐人被震得一個激靈,哼哼唧唧地睜開了眼。
才回了些許神智,便見趙元摩走上前來拱手道:“劉鈺兄弟,你終於醒了。今日之事是做哥哥的對不住你,不意我臨樓王府出了這等無德鼠輩。若左都御史府上有意問罪,本世子即刻便代王府言明態度,絕不會為歹人撐腰!”
劉鈺疼得眼冒金星,腦海中的最後印象,便是趙元韞那匹黃驃馬高高揚起的蹄子。茫然下視,只見自己下身及右腿髕骨處俱是一片狼藉,心中登時一涼,而後又湧上無窮無盡的恨與怒。
“我的腿,我的腿……趙元韞!你這個畜生!”
劇痛中的劉鈺神智迷亂,仰天凄厲嘶吼。趙元韞冷冷淡淡地在一旁看著,忽牽起唇角。
他似是被眼前這個人的痛苦取悅了。
“真可憐。”
“你……你說什麼!”
“說你可憐。”趙元韞蹲身下來平視著他,“腿殘了,連那兒也廢了,下半輩子只怕再不能人道。若那一腳踩在當間,豈不是能省去諸多苦楚?”
這等悲天憫人的大境界,直聽得周圍人等心膽俱寒,“趙二這是瘋魔了不成?”
“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他在府上本就不受重視,經此一事,即便親父也要放棄他了吧。”
劉鈺被他拿話一激,鬱氣暴衝心口,嘶聲大叫道:“狗娘肏的賤種,老子要你賠命!”
趙元韞並不動怒,他將劉鈺慘然灰敗的面色欣賞一番,便直起身子,“殘廢可憐,做別人手裡的棋子更可憐——總有些卒子會被車馬碾碎。你以為那兩個和你是一勢,其實人不過將你看做最廉價的消耗品而已。”
趙元摩神情不動,袖中的手卻是一緊。
“二弟,你不知改悔,反而這麼多歪理。今日花朝宴群臣聚集,你可是一定要鬧到聖上跟前,折了我王府的顏面才罷休!”
“我還不知,原來如今府上已是大哥當家。”
“你……”
“出了我這麼件事,王府的顏面早就墮乾淨了。大哥好算計。”
趙元韞抬袖拂去唇畔殷紅,又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虛虛一抱拳,“可惜我亦有我的路要走,倒不好成全大哥一番安排。”
劉鈺搶聲:“你少在那放屁,都是託詞!”
日影下澈,狂恣少年抱臂而立,笑得漫不經心,“蠢材。他兩個嘴上說的好聽,可有一人去請太醫救一救你這條爛命?在座的眾位,有一位算一位,要麼是看你笑話,要麼想順水推舟,拖到你廢了死了才算安心。你劉鈺自詡酒肉朋友遍京都,可有一個真兄弟私心為你著想!”
呂雩心道:這話倒是直白的緊。世家是聯盟亦是勁敵,唯有此消彼長才能為同儕勻出些肉來。只是有些心思不能說透。
劉鈺聞言臉色瞬間煞白,身軀抖如篩糠一般,連忙求救似地看向周邊人等,卻只見到一個個知己好友迴避的視線。
“你們……你們怎麼……趙世子,太醫為什麼還不來!”
趙元摩忙拱手:“劉兄切莫聽他讒言。今日休沐,太醫院只有兩位醫官輪值,可午後皇後娘娘突發厥證,兩個已都佔了去。方才協弟已令小廝快馬去接我王府醫者,還請劉兄稍待……”
“那為什麼不抬我回府!我家裡有的是好郎中,你們這群狗果真要看著我死……”
有人僵著脖子分辯:“鈺哥,你傷成這樣,咱們實在不好搬動,萬一顛簸壞了怎麼辦?”
劉鈺眼露絕望,呆怔了一會子,忽然一拍草皮仰天痴笑:“哈哈……趙元韞,你好厲害的一張嘴,我竟險些信了你!可你說一千道一萬也改不了你有意害我的事實!”
趙元韞連眼皮都未掀動一下,儼然一副無賴模樣。
劉鈺氣得嘔血,“今日之事,劉家絕不會善罷甘休,我要秉明聖上,讓你死無全屍!”
“死都死了,哪還管得著屍體的周全。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趙元韞微微一笑,一轉頭,舉步上前將趙元協拽下馬來。
兩人纏鬥不出十招,趙元韞便一掌鉗住趙元協的脖頸,旋即劈手奪過他腰間佩刀。
趙元協年紀尚小,氣力不足,先前還趾高氣昂的一張臉登時扁了下來,喉頭一鼓一鼓的,只顫聲道:“你要作甚!”
劉鈺見狀,竟然喜得直拍手,“拿刀了!拿刀了!兀那狗才,欺負幼弟算什麼本事,有膽的你來殺我!”
聞聲,趙元韞放開趙元協,腕子一轉倒提刀柄緩步向他走來。
一干小郎亦亂作一團。今日趙老二瘋癲化魔,卻絕不能叫他當場殺了劉鈺。否則劉家事後追責,眾人家裡皆不好交差。
且若是這人殺得興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也一併捅上兩刀可怎麼好?於是便爭先恐後地叫開了:
“趙世兄冷靜!這可是殺頭的罪名!”
“劉鈺他許是磕著腦袋,一時迷了神智,你體諒體諒他……”
“是啊是啊,我等縱馬玩樂其實本就有些險峻,平常誰還沒摔得傷筋動骨過?不至於此,不至於此啊……”
趙元摩原本成竹在胸,此刻笑意僵在了臉上,啞著嗓子艱澀開口:“趙元韞,你要發瘋也別連累我臨樓王府!”
他按上腰間劍柄,手心滿是冷汗。
自己這個庶弟乃是天生的武學奇才。雖其一直有意藏巧於拙,可派去的暗衛從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的。即便趙元摩身為嫡長子也始終忌憚,好似肉中毒刺,綿里藏針,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要扎人。
如今趙元韞渾身血人一樣,元協卻還不是對手。自己武藝稍遜,只怕難敵。
趙元協亦紅著眼睛捏緊馬鞭。
劉鈺自知往後餘生無望,一時間竟生出一番悍不畏死的豪氣,嘶聲大叫道:“你殺我!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沒種的攮貨!賤婢生的賤種!”
“廢人的確豁的出去。”
“趙元韞!啊——”
劉鈺徹底瘋癲,眼瞧著趙元韞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似乎是有意走得慢,在劉鈺身前兩步時略停了停。終究有那心腸軟的看不過眼,隔著三丈遠的距離小心道:“元韞世兄,不值當跟他鬥氣。咱們自家弟兄里也有庶母生的,最後還不都是同認一個爹?”
趙元摩冷冷嗤笑。這話正是戳了二弟心肝,他恨不得這蠢貨再多添些油呢。
趙元韞百無聊賴地轉著刀柄,旋即從劉鈺身邊經過,再走幾步,行至他摯愛的那匹黃驃馬身前。
那馬兒在賽中不知何故突受驚暴沖,還是他豁出半條命去才勉強馭住,如今已然脫力,正痛苦地橫躺在地上,口鼻呼哧帶喘。
這是極俊俏的一匹寶馬,齒齡剛滿了三年。他自其幼時起便一直悉心照料,從不假手於人,餵養得體格壯健,顧盼神飛,動時有若暗金游龍。
而今馬兒眼中躁狂不再,只余清明,毛茸茸的長睫濕漉漉的,似是正傳達著對主人的深深依戀。
“驪黃。”他俯下身,輕喚一聲。
馬兒勉力抬首,舔了舔他微涼的手指,又無力地墜回地面,低咴了兩下,儘是氣音,哀惋凄迷。
趙元韞輕輕撫了撫它的額頭,旋即抬手一刀扎入它的心臟。
刀芒好似奔雷飛電,一劃破天。黃驃馬仰天長嘯,鮮血自心室驟然噴涌飛射,罩了趙元韞一頭一臉。
馬兒抽搐著,漸漸沒了氣息。他起身,將那彎刀隨手一扔,眼睫上仍掛著血珠,神色卻無波無瀾。遍身披血流瀑,宛如魔神臨世。
周遭人等皆悚然失聲,有些膽兒小沒見識的甚至已當場吐了一地,連趙家兩兄弟都被震得往後退了半步。
劉鈺被這一幕刺激得甚深,眼下只知道哇哇暴叫,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瘋迷了片刻功夫便白眼一翻,昏死在地。
趙元摩艱澀開口:“趙……趙元韞……你……”
“我怎麼?”
他只是笑,除此以外再沒有半點旁的情緒。
“驪黃是我的愛畜,我見它痛苦,便幫它了結,也幫我二位兄弟了卻一樁心事。”
趙元摩額頭汗下,勉力穩著聲線道:“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聰明的人,從不會輕舉妄動。而自作聰明的人總以為自己能夠做得天衣無縫。只要動過手腳,總會留下洗不脫的蛛絲馬跡,想查證倒也不難。”
趙元韞舔了舔唇角血污,半眯了眼,像是在回味個中甘甜。
見眼前人牙關打顫,終於湊近趙元摩耳畔低聲道:“是南嶺獷獸國的失心香吧。這葯發作需要引子。我的好大哥,驪黃身上,你大可以矯稱是我親手喂的葯,可劉鈺的身上果真經得起查么?”
趙元摩神情僵硬,說不出話。
“無礙,做弟弟的總得幫襯大哥一把。不必查了。反正,總有人會為你的愚蠢妥帖善後。”
“趙元韞,你算什麼東西,敢說我愚蠢!”趙元摩咬牙。
“父王從不會偏袒哪個特定的兒子,只會偏袒一種精妙的手段。惜乎你二人心智淺顯,想不出什麼妥帖的殺招。下次,再努力些。”
他抬手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錦衣華服上留下一道血手印,而後便獨自揚長而去。
場中自上而下十餘人,竟無一個敢攔,只能幹站著目送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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