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三七、解惑 (2/2)

呂雩搖頭,打斷了她的躊躇滿志:“步子邁得大了些,陛下那國庫里還有錢么?”
“這……”
女帝赧然。
“其實陛下想得不錯,女子是該入學讀些正經書的。閨房裡做得出什麼學問?可草民卻不建議建什麼‘女學’。如果眼下我大胤已然見得男女各佔一壁,陰陽二分天下,那麼興修女學自然合情合理。可惜尚未實現,建了女學,也誠然是又搭了一所寬敞些的閨房,對陛下的大計無甚裨益。您所求的,是我輩女子一同參與實幹興邦,又不是像晉懿帝李弦篡改佛頭那樣,浪費錢銀為自己得位的正當性造勢,故而,所取之士的心性、格局更加重要。畢竟女子入朝本就處在風口浪尖,一人得罪,則天下紅顏都共擔其責,再被搶佔道義上風的人搬弄幾句,往後想要入仕就更艱難。”
“在我警世書院,凡入學者,無論男女都需得清楚自己這一世要與誰爭,對姑娘們,草民更是不遺餘力地耳提面命。女子在世俗眼裡,是不入流的弱者,若要入世,就必須從男人手裡搶奪權柄。可天底下的權力早被男人瓜分殆盡了,總不能憑空生出一樣來。於是我便令其自幼與男子同席同列,在為學中拋卻天生的差異,一視同仁地去評判他們。此之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事實上,照草民這些年的教學經驗看來,男女同列同學,往往多是那些女學生更機敏,表現得更好些,且還不拘在文詞上頭,術數策論皆是如此。女兒家天生文靜些,願沉下心來鑽研學業,知道機會難得,故也刻苦更甚旁人。同樣的腦子,她分明就比男子勤快,付出的汗水更多,她憑什麼還學得不如人?有了勢均力敵的能力,而後熟悉男人的思路與缺點,由此再少減些崇拜,多些從容,做到這些,我輩女兒方可真正入世自立起來。”
“這也是陛下所求之道,草民猜得可對?”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明明是近於遲暮的一雙眼,此刻卻靈明通透,恍若神仙童子。
這一刻的呂雩,是帝師或是草民已不再重要。她只做她自己,就足以震撼人心。
平章居士,名不虛傳。
趙成璧正了正身子,俯身端肅一拜,“是朕想得淺了。朕謝呂師答疑解惑!”
“什麼解不解惑的,草民最不解這說法。今兒陛下只不過與草民聊得投緣罷了,能為陛下分憂,是草民本分所在。”
她總這麼打趣,成璧也早聽習慣了,故只是抿了抿唇,笑回:“呂師之言讓朕寬慰了不少。原先朕來前,可是急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哦?陛下何故如此心焦?”
“唉……軍情乃機密,這話朕本不該提。不過再瞞兩日,也就不是什麼機密了。”
成璧面露痛色,沉聲道:“我大胤與西洲戰事不利,不但正面戰場上丟盔棄甲,連北廬城都被蠻子喬裝攻入,沿街燒殺搶掠作惡無數,朕心痛不已,又覺塘報有異,故決定親赴前線探查此次兵敗的始末,朝中事務暫交由程師代理……”
“什麼!”
成璧原以為她已瞧透呂雩的性子,就算聽了這慪人的軍情也必不會自亂陣腳,多半是不急不緩地與她詳解其中詭秘,豈料眼前之人聞言面色大變,竟一甩衣袖,猛地拍案而起!
“既然如此,陛下還等什麼,莫要同草民浪費時間,速速前去!”
可憐那女帝儼然是被她陡然變化的態度駭了一跳,竟一時不敢做聲,聽她催促,這才訥訥地道了聲是。
入夜。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思源山遠出京畿,清幽秀麗,正值初夏時節,白日里滿山蒼翠,即便閉目徜徉亦能呼青吸綠。月上山頭,又是另一重空靈境界。
皇帝的馬車早已碌碌遠去,書院弟子也下了晚課各歸廂房溫書習課。自山澗溪旁傳來一陣歌聲: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呀呀,可嘆風月迷人眼!我與月同來,無半點塵俗,笑看痴人又一世,繡戶王城總荒蕪……”
歌謠飄飄渺渺,時斷時續,好似山精鬼魅沿途鳴泣。不大一會兒,便隱入深林,杳杳無聲。
山腹有座老君殿,雖坐落於警世書院左近,卻因其位置隱蔽,平日里鮮有人跡。此夜已近子時,殿中隱有燭火閃爍,一人正手執拂塵立於殿中,面向天尊牌位俯首敬拜。
供案之上平齊擺放著三枚牌位,各自供奉了三注香火。中位太清道德天尊,左位先太祖昭明天啟聖武純皇帝趙寅誠,右位牌子稍小些,其上字跡也被蟲兒蛀得模糊了,只隱約見得“女”、“阮”二字,那女字又寫得極瘦,比起全字,更肖似偏旁。
老君者,先於天地,道清德極;昭明帝,人皇至尊,權勢之巔;那許是姓阮的小娘子有如螻蟻灰塵,卻在死後得以與前者並排相列,同享天尊香火。
神、君、人,三位一體。天公、地道、人情皆視同一律,這是呂雩的道。
案前之人頭簪七寶攢珠蓮花冠,著一席紫底天師法衣,衣上紋飾濃金如赤,拂塵一揚,旋身回視,正是警世書院那位奇人山長呂平章。
“是誰在殿外做賊?”呂雩含笑開口。
山坳處幽夜無光,老君殿外亦冷冷清清,偶有狸貓自檐上奔走而過,帶起一陣輕響。
正在此時,那殿門口處忽地探出個黑黢黢的小腦袋,先是左顧右盼地張望了一陣,這才慢悠悠踱入殿中。
這人矮小瘦削,約莫只八九歲孩子的身量,待走近了,映明了燈火才瞧見是一張焦枯的猴兒面。因臉骨過窄,故而褶子層層迭迭地堆在臉上,好似夜叉倀鬼,稀奇得在志怪小說里都尋不著近親。
燭火一映,有如屍僵般詭異瘮人。
呂雩卻全無畏懼之色,只笑道:“來就來了,躲躲藏藏的做什麼。白日里原來是你替了小達。小觀敏銳,多半已瞧出了什麼,這才在小皇帝面前話里話外地為你遮掩。你只是想見她一面?修蘭苑那會兒,你有沒有在檐上偷聽?”
鬼臉兒侏儒咧嘴,“不敢,不敢!要聽皇帝的牆角,就得賠上一條老命,你師兄我惜命如金,才不會做那沒用的蠢事哩!”
他一邊說,一邊又往近前蹦躂了兩步,“話說回來,你給她喝的那兩道茶,有什麼意蘊?”
“哪有什麼旁的意蘊,只是我愛喝這一口罷了。”呂雩神情淡淡。
“那給我也喝一口……”
呂雩挑眉俯瞰向他:“你不是沒聽牆角么,怎麼曉得喝了兩道茶?”
侏儒摸了摸鼻頭,“我的鼻子靈光,十丈開外能辨人物,師妹是不是老糊塗了,怎麼連這也不記得?”
呂雩輕嗤:“我只以為你被巫相給害了,沒想到她老人家如此心慈手軟,蟲兒咬爛了的鼻子都能讓你養回來。”
侏儒渾身無意識地一聳,似是憶起了什麼可怖的圖景,撓了撓後頸小聲道:“陳年舊事,莫提了,怪膈應的。以後只許說近事啊。那小皇帝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過來,是為了秋闈吧?”
呂平章懷抱拂塵,笑意縹緲,“國事不可輕泄。”
侏儒一撇嘴,臉上褶皺愈發深邃起來,“小皇帝性子怪急的,一局棋才剛下了兩手,就已迫著咱們站隊了。”
呂平章道:“警世書院終究是官家的地盤,又不是我呂雩一個人的地盤。人早在局中,何必託詞推拒呢?為人臣者雖以中庸守拙為第一要義,也必當順應時勢有所為,哪有什麼站不站隊的話。且她那兒已晾了我半年,有這段時間做緩衝,兩邊都足夠想明白了。”
侏儒聽得皺了皺眉,忽而似獨個察覺出什麼關竅,登時眉開眼笑:“我明了,原來你還有那意呢。”
“什麼意?”呂雩不解。
“自然是對死鬼的心意咯。你那本家太爺心大的很,不是都想把你送進宮裡當貴妃了?你當年怎麼不趁勢嫁給他?如今臨老,卻又對著人家的小孫女兒緬懷故人……”
他笑得一張臉上大褶子簇成了一朵花,嘴裡也嘖嘖有聲,戲謔毫不遮掩,眼巴巴地瞧著身前的道袍女子,指望從她面上尋出些著惱來。
然而呂雩卻始終神色如常,甚至還隱隱地匿了三分笑意,“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也值得拿來說嘴。”
“爛穀子就得翻撿出來晒晒太陽!師妹,你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可不能把自己憋悶壞了呀。”侏儒擠眉弄眼。
呂雩半是無奈地搖頭嘆道:“你算是明白我的,也該懂我自少時就從未想過要選那人。一個人的丈夫才夠得上稱好丈夫,幾個人的丈夫就只是個充數的梁木椽子,根芯都爛了,怎麼好再拔出來換到別的榫眼裡用?心意是曾有過,卻又過早地流逝乾淨了。人世間男女的意從不止一個情字,恩義、認可、共鳴哪一樣都比情意值得懷念。這些,才是真正歷久而彌新的。現如今,我呂平章的意,就只是‘報君黃金台上意’而已。”
“你倒真敢說,”侏儒雖貌丑,到底也是男人,聽了這話自然心中悻悻,“祖皇帝的臉面算是被你扒乾淨了。獨你一個出淤泥而不染,是全京城郎倌粉頭的好丈夫!”
呂雩細眸微眯,噙著笑大方言道:“修道之人又不立貞節牌坊。我自然不是好丈夫,也不配當什麼好妻子。然,卻是小半個好人。”
“是是是,憐香惜玉招蜂引蝶的好人,得虧年紀大了……”
侏儒低聲嘟噥了兩句,又道:“想必昭明的小孫女兒今日題答得不錯,不然你也不會這麼快就將那法子給了她。”
呂雩點頭,“畢竟我也算是她的長輩。”
“就這麼選定了?”
“君子一諾千金重,此生當以命相酬。入局之前還可以再三考量,一旦落子,便再無改悔。”
“你你你……值不值得啊?”侏儒扼腕哀嘆。
“咦?”
呂平章輕嘖一聲,忽而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肯定道:“你今日,有些古怪。”
鬼臉兒侏儒眼珠子四下亂轉,像是被踩住了痛腳的癩皮狗,眼皮一翻一翻的,很有些心虛的光景,可轉瞬就尋回了其心智的穩健,輕咳一聲平復下來,正色道:“什麼古怪啊,我聽不懂。”
“講話磨磨唧唧,可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見了小皇帝一眼,哪裡來的這麼多不滿?”
“哼,一眼也足夠瞧出許多了。小丫頭片子一個。晚生上進是好事,然比之昭明,肖似卻猶有不如也。”
他兩隻枯柴似的臂膀往身後一背,眯縫著眼搖頭晃腦地總結了一番,如若忽略他的外表,倒也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氣度。
呂雩輕笑:“我看未必。”
侏儒被她氣得原地直蹦高,“嘿!我看你這人,就是喜歡女人當皇帝罷了。怎麼連局勢都不瞧就一心偏袒?”
“我固然是有些偏袒,可你不也一樣么?”
呂平章俯身審視了他一會,搖搖頭輕嘆道:“懷裡揣著什麼,可是那一位的信?”
聞聽此言,侏儒登時面色微變,立刻捂住胸口門襟賊頭鬼腦地往地上蹲去,一面還偷眼看她:“你知道了?知道了還要選那黃毛丫頭,師兄實在不懂你,不懂你!”
“我之所以選擇幼帝,不是因為我懂她,或更欣賞她,而是因為……我委實不能懂他。”
“什麼她啊他的,聽不明白!”
呂雩斂眸,順著大開的木門將視線投向殿外。
月光清明,如水如銀,山與樹,雲與風,幢幢疏影,有相無聲。老君殿前的青石板也消受了神仙香火,描畫出一挽壯麗河山。
“想我呂平章浸淫官場,看慣世情,不說修成了一雙法眼,可為人心性如何,瞧一瞧總能有個數。獨那一位,卻是我平生所見,最詭譎的一樁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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