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三六、聞道 (2/2)

興許在她眼中,這二者的確無甚差異,皆是為欲前行。而後者一旦學成,滿足的人慾還更多些。偶爾有一兩個專註的實心人,恐怕反倒要被叱作不食煙火的怪胎了。
“陛下,請用茶。”
成璧打眼一望,竹碗中茶湯赤金,芽色黑如鴉羽,在那湯中浮浮沉沉地打著旋兒,心下瞭然,“此乃普洱。可是前朝靈帝贊過的‘金瓜御貢’?”
“陛下此言差矣。金瓜御貢距今已百年有餘,茶味早就陳了腐了,怎好用來招待天子?”呂平章將竹碗雙手奉上,“此乃草民年少探訪南嶺八國時,在象牙嶂南麓的氐女國採得的大葉野山茶,竹箬裡頭擺了二十來年,正到了熟季。還請陛下慢用。”
成璧不精茶道,只懂得些皮毛,知道這普洱茶宜用滾水沖泡,待晾溫后才適合入喉。
因不知這一回那呂雩又是借茶喻誰,故而僅是接了茶碗,不遠不近地嗅了口清氣,“呂師不凡,慧眼識珠,野味原是比御貢的要靈動些。想來荒野山澗處處有好茶,叫呂師流連忘返了。”
“哈哈哈……”呂平章撫掌大笑,“可不正是這個理兒?不過賞心悅目有之,流連忘返未必。好茶比比皆是,藏得再深總能尋見影蹤,可好人一個也難得。如今坐在草民面前的,正是令人流連忘返的好人吶!”
成璧被她這俏皮話逗得抿嘴一樂,“朕是好人?呂平章,你好大膽子。”
“世所謂‘好’者,一女一子,德行俱佳。陛下以女兒身承男兒志,權勢登峰造極,俯瞰天下鬚眉,可不當得一個好字?”
“后一句朕認了,可前一句,德行俱佳……朕不修德行,又如何論呢?”
此言一出,面前那婦人立時捏訣肅坐,虛空指點兩下,后又撤了架勢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陛下聰穎靈覺,如何沒能瞧透自己?古來帝王凡德不配位者必有災殃,我觀君主額生雙角,周身隱有玄玄紫氣流轉,乃天道護持之人。如若這樣也算是不修德行,我們這等山野之人豈不是造盡冤孽了?”
一番奇談怪論,竟直往那看相觀氣的玄虛路數奔去了。也不知這女人是不是還會些稱骨算命的把戲?
成璧撇了撇嘴,卻也不為納罕。
這呂雩的生平從來都不是秘密。其人出身滎陽大族呂氏,乃是長房老太爺呂叡的嫡幼孫女兒,母親又是平陵盧氏的貴女,宦門閨秀,貴不可言。這位呂家最珍重的姐兒本應榮寵一生,卻無奈自胎裡帶了一樣治不好的心病,三天兩頭小臉青紫,眼瞧著就養不活了。
呂家將她捧在手心裡養到三歲,只一場風寒便再留不住。小傢伙被主母摟在懷裡,身子漸漸涼了,府內連喪儀都早早地準備停當,這時忽從門外轉進一個蓬頭鬼臉的老道士,指著孩童啜地一聲斷喝,還沒等呂家人回過神來哄攆道士,那女娃便立時睜開了雙眼!
這生平故事很有些志怪小說的意味,也不知背後添了多少筆墨潤色。便依著這話往下敘說,且見那小女童骨碌一下滾到地上,眸中神光凝聚,笑吟吟的,真像是連病根都一力拔去了。府內眾人皆大喜過望,因覺仙道神力通天,故湊上前來納頭便拜。
老太爺呂叡取了千兩銀子要與他做路費,卻被他擺手婉拒。依仙道所言,這呂家小姐乃是上界真仙座下童子化命,天生的波折短命之相。如在富貴之鄉,則壽不足十;如與高堂相伴,則實難及笄。若要化解命中劫難,需得了結俗世塵緣,將其送至化外道觀出家修行。成年以前都需充作道童,以男兒身現世,取意道子靈童、陰陽調和之境,這才好為自身彌補心脈。
童子靈元羸弱,沾不得半點俗塵,呂家人眾雖不舍,卻無奈只得從了道士之言。
昭明帝啟元六年,三歲的呂雩拜別生身父母,隨仙道前往嵯峨靈山,於抱朴觀中修身養性一十三載,直至十六歲成人方下山入世,自此在昭明一朝攪亂風雨,成就傲世女傑。這頭一傑,便是險些連中三元。
呂小天師初出茅廬,女扮男裝,化名呂魚,又自號平章居士,由鄉試一路闖進殿試,在那紫宸殿上指點江山,意氣恢弘,政見、文采無一不精,群臣嘩然。昭明帝深愛其才,又恐呂小郎君年少氣盛,故有意壓了她的名次,將其點做榜眼以示勉勵。
少年榜眼原本前途無限,卻因她未露門第,得罪了貴人,被‘發配’至國子監做了博士。這官位不大不小,聽起來倒也光鮮,實則只是個修書的筆吏,沒多大油水可撈。可呂雩偏偏是個嘴最損的,國子監內滿地書生,人人善辯,她也敢大袖一揮,罵遍天下無敵手,竟以一己之力在此處闖出了偌大名頭。
那時的先帝還是太子,正領了公職在國子監編纂史冊。雖與她一般年紀,在她面前時卻總好似晚輩後生。呂師未發話,太子爺連嘴也不敢張。
凡事總有波折,在呂雩這頭,便是男裝的事兒終究敗露。
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眾臣驚怒不已,紛紛上書昭明帝要撤了呂雩的官職與榜眼,再由當年考生依次遞補。大胤男兒最重臉面,豈可讓一小女子忝據上位?
昭明帝亦沉吟多日。
再後來,卻降下一道聖旨,天子親自拍案赦了呂雩死罪。官職雖然不再,卻給了她自立女戶的許可權,這意味著呂雩日後即便成婚,也是招贅入府,有了孩兒也得隨母親姓呂。
這道聖旨可算是開天闢地第一聲,自此呂雩便真如游魚入海,自在逍遙,在那京師煙花風流地尋了方便。男旦歌其詞,女伶詠其志,不知結下多少情緣知己。
市井傳言,曾幾何時,還有位瘦馬因爭風吃醋而為她跳了護城河呢!
呂雩的前半生,蓋世風華有之,蓋世風流亦有之。至於緣何與呂氏本家斷交,又緣何做了這警世書院的山長,乃是后話,暫不提及。
“呂平章,朕才真是瞧不透你……”
鬼神之說在女帝這頭儼然上不得檯面。見她搖頭,呂雩反倒舒展了眉眼,“陛下看不透草民,是陛下無需看透。局中人千千萬,若各個都要看透他,不免勞心費神,驚怖憂思。草民如今一無靠山,二無實權,是此局內一枚俗手,陛下大可放心施用。而陛下看不透自己,卻是大智慧之所在。古語有云:‘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窮極一世修德盡善,為世俗聲名,為他人成聖,執迷求索,好似舍本而逐末,有悖至道。其實眾生生而自在,天然混沌,至清至濁。一時尋不見本心乃是常事。惟內適於己,外化於物,此之謂內聖而外王。”
“內聖外王……是這麼理解的么?”
成璧握著竹碗,想要辯駁,卻又無從談起。在臨樓王府的那兩年她是讀了不少兵書,在厚黑一道上也算天賦異稟,可肚子里其實沒有幾兩墨水,更遑論實打實地論道講經了。
這內聖外王一說,其實是儒家經典,可呂雩偏從老莊之道上予以註解,原本好好的事功之學,硬叫她詮釋成了無為而治。豈不古怪?
“草民有草民的理解,陛下有陛下的理解,其實本無所謂高下。說回先前的,陛下是‘好人’,這世間還有其他各色好人,可‘好人’未必都當得好皇帝。”
“呵,”又是這大逆不道的話。成璧挑眉看她,“此話何解?”
“想我朝皇祖昭明,十八落草為寇,二十擁兵自立,二十四歲即攻入京都,開宗立業,興復科舉,大胤太平之治自此而始。他是個好皇帝,也算得……半個好人,卻從不是什麼好丈夫、好父親。與之相較,先帝則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好人了,也可稱得上是大半個好丈夫與好父親,卻當不得草民贊一句好皇帝。不知……陛下所求,為兩者何?”呂雩道。
這話簡直不敬到了極點。連祖龍也敢肆意評判,等閑之人十個腦袋也早被砍了。可成璧卻知曉,即便昭明帝趙寅誠死而復生,在他老人家面前呂平章也敢一字不改地說出口。
她從來便是個恃才放曠的性子,豈止是離經叛道,早年間多少驚世駭俗的事兒都被她做了個乾淨。若非如此,以她啟元二十一年科舉榜眼的身份,如何能屈居書院做個草民?
成璧聽了呂雩口中對先帝的評述,心內便是一梗,“不分青紅皂白就殺妻棄女,也配稱作好丈夫、好父親?若不是他失德被天道懲罰,怎會一生無子,臨到死了才讓朕撿漏登基?”
呂雩聞言眉心微蹙,搖首道:“據草民所知,早在六年以前,先帝就已屬意您為太女。”
“無稽之談,朕從未在先帝嘴裡聽過這話。”
呂雩並不多加解釋,只輕聲問:“陛下仍記恨著先帝?”
成璧“哈”地一聲笑,眸中掩不住地湧上蒼涼,“朕的母妃當年已是八個月的身孕,卻被他賜了鴆酒,一屍二命,血濺三尺,慘狀猶在眼前。掖庭三載,朕卑躬屈膝為人奴僕,日日夜夜不得安寢。叫朕如何能不恨他?”
因恨得深,又無法施以報復,故而成了一塊死結,那恨就更不死不休。曾經十五年視若神明的孺慕,到而今早已全數化作怨憤,絕非言語所能傳達。
去年花朝節時先帝已然病重,可也只是精神不濟難理政事,離撒手人寰還遠著。待到成璧在臨樓王與周將軍協力襄助之下找到證據為貴妃平反后,不出一月,先帝便已病得起不來身。想是多年的愧疚與追念終究壓垮了他殘朽的軀體。
最後那段時日,先帝不顧滿朝反對強立趙成璧為太女。而她雖常被召入內殿伴駕,也時常聽得先帝翻來覆去地念叨些悔愧之語,卻從未給予過半句回應。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女,從道德法理上都不允許成璧作出弒君弒父的舉動,她也似乎實在無話可說,最終只余橫眉冷對。
如今先帝已過世半年有餘,禮部為先帝請謚號的摺子也被她壓了好幾個月。因她實在覺得那‘昭仁’二字諷刺無比。若不是要顧忌著前朝的觀感,她倒還真想過在喪儀上使些絆子呢。
呂雩聞言先是一默,爾後眼露追憶,“當年慧嫻貴妃一案牽扯甚多,內情也極複雜。莫說碧霞宮內天翻地覆,就連太醫院都揪了兩個醫官出來殺頭。可若非查著了什麼確鑿的證據,依先帝的性情,絕不致要恨到處死枕邊人的。陛下登基之前已然親自為貴妃平反,想是當年那賊子算計甚深,連先帝也被蒙在鼓裡。”
成璧諷笑,“大抵歷朝歷代的君王多是無辜聖子,總有奸妃奸臣不知好歹要蒙蔽聖聰。那皇帝本意總是好的。只要為人子女就天然地矮了一層,君父錯得再深,自己卻連恨也恨不得。”
呂雩輕嘆道:“被蒙蔽者所犯之過已有上蒼懲戒,陛下囿於過往,滋生心魔便不好了。”
女帝漠然不語。
“茶已涼了,還請陛下先潤潤喉。”
趙成璧喉頭滾動,眼珠兒平平斜視片刻,這才依言含了口茶水。
這普洱泡的釅,除卻茶葉本身的醇厚外,還夾雜了許多旁的風味。
譬如茶碗本身的清冽竹香,譬如烘焙時用以熏蒸的松枝香,又譬如象牙嶂南氐女國,那片茫茫無際的葡萄藤海,新果結了白霜,馥郁甘美。入口時似葡萄皮,微微的澀,待咽下后才化作絲綢,滌盪心海。
“好茶難得,好人更難得。世所謂好者,不過都是些‘假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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