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庭真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噙著淚指了指自己,意指原是他不知進退,才惹怒了那活閻王,絕非女帝之過。
“唉,雖你這麼說了,朕還是於心不忍……”
成璧垂眸一嘆,沉聲道:“你既已奉朕為妻主,有些事情,朕也不想瞞你。那臨樓王……是朕年少無知時犯的錯。當時朕眼皮子淺,滿以為模樣俊的便是好人了。且他極善言語哄騙,朕一個女孩兒實在招架不住,少不得與他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如今朕已明事理,與他早斷了干係,他卻還總愛使性捻酸,朕寵愛誰,他便找誰的麻煩,簡直莫名其妙。前幾日朕冷落你,便是不想他對你不利,可終究還是躲不過。”
言及此處,成璧咬了咬唇,眸中霧氣蒙蒙,“朕是天子,配享六宮,當成大家立偉業,為何總要向他妥協?還不是因那老東西總拿朝政要挾著朕。若非他不許,其實朕早就想賞你父親一個金紫光祿大夫了……”
魚庭真聽得眼睛眨也不眨,時而咬牙切齒,時而驚喜莫名,兩顆黑瞳中光芒間或一閃。
金紫光祿大夫雖是褒贈的虛職,位在正三品,與太常寺卿平級,卻是世家門閥的敲門磚。此是散官,卻可推恩子孫,得著一個,三代以內出路都不用愁了。
好個臨樓王,竟敢阻他魚家的登天梯!
那趙元韞什麼出身,京中誰人不知?往上數三代,祖爺爺還不姓趙呢!
最早那位老王爺阿史那豣黃髮金瞳,一臉的猢猻像,起初是昭明帝牽馬墊鐙的家奴,後來皇祖舉事,他也在一旁揮旗子湊趣,也不知怎的竟靠人頭戰功混了個上將軍的頭銜。
大胤定都后昭明帝大肆封賞首義之臣,不但賜了阿史那豣趙氏皇姓,更將小姑敬武大長公主嫁給了他,這才勉強給他的胡人子孫在宗室里佔了點落腳之地。
若不是賣身給皇室的老女人,阿史那一家也就是尋常勛貴,到而今說不定連魚家都不如!這樣的下作蠻子,也配耀武揚威?
且女帝姿容絕美,人也溫柔體貼,若說從前他不過是見色起意,如今卻是用了幾許真情,聽著她口中一點其餘男人的話頭便覺胸悶氣短。
那等邪恣狂徒,哪裡配得上皎月一般聖潔美好的女帝呢?
如今單是想一想成璧在臨樓王手中的日子,他便心有戚戚,禁不住淚濕長巾。
美人當如嬌花呵護備至,臨樓王不知惜花,反將她摧殘至此。扼腕之際,真要痛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然而魚庭真沒看透的是,美人如花,恰如其分,可在趙元韞手底下都未開敗的花兒,自然也不是簡單貨色。她趙成璧,實則可算是朵食人花呢。
話到此處,也算是初步埋伏到位了。挑撥離間最要掌握一個度,從旁人嘴裡說出的,總比不得給點空間讓他自己拿主意來的踏實。
成璧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只垂下眼帘黯然苦笑,卻不再多言,過後又從宮人手裡端了碗湯藥,傾身上來作勢欲喂。
魚庭真怕葯汁會浸染傷處,嗚嗚低叫著直往後縮,成璧只是道:“這是好物,有益於傷口癒合,朕親手喂你還不好么?”
魚庭真可憐巴巴地望著她,見她不為所動,只得自己伸手將舌面紗布一圈圈取下,一邊吸氣,一邊含糊不清道:“臣侍謝陛下恩典……”
成璧看他手裡紅紅白白的一團,衣襟上也落了些涎水,嫌棄得直皺眉,卻勉強讓自己顯得溫情脈脈,舀了一勺藥汁輕輕往他嘴裡送。
待葯湯飲罷,魚庭真已復了幾分真氣,兩隻眼直勾勾盯著她不放。
“四郎這樣瞧著朕作甚?”
魚庭真面上一紅,眨著眼小聲道:“陛下好看……”
他說話時牽動舌側傷處,整張臉痛得直抽抽,嘴裡誇她好看,自己卻丑的不忍直視。成璧沒繃住噗嗤一樂,掩唇笑道:“瞧你那樣兒!不能說話就閉上嘴,朕耳朵邊的奉承話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個。”
魚庭真心裡又羞又急,曉得自己這是丑到心上人了,一時不免對那趙元韞憤恨更深,委屈地喚了聲陛下,復又垂下小臉默默不言。
女帝輕撫了撫魚庭真的腦袋,溫聲道:“你這小冤家,委實叫朕放心不下。若不是近日政事繁忙,朕倒想留在這兒陪你一整天呢。”
感覺到龍袍袖口被他揪住,成璧道:“捨不得朕?”
魚庭真鼓著嘴點了點頭。
“唉,朕何嘗能捨得下四郎呢?可邊關有變,朕這兩日便要微服出巡,縱使心痛如絞,亦不得不舍小家為大家……”
女帝一聲長嘆,滿臉的慷慨義憤之色。魚庭真本無大志,此時被她這等豪邁壯烈的義士胸襟給震住,眼神愈發痴迷起來,獃獃道:“陛下要去邊關?”
“是。”
“那,那臣侍……還有朝中……”
成璧與他雙手交握,正聲誠懇道:“這便是朕要交代給四郎的正事了。”
女帝俯下身去,在他耳側密語幾句。魚庭真先是憂懼,過後又逐漸欣喜起來,在收穫成璧期許的眼神后終於轉為堅定,肅著臉點了點頭。
女帝能將這番安排告知於他,想是已將魚家划作體己範疇。古來由上及下,恩遇已少有能出其右者,魚家怎能不為女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
因著成璧的交代,魚庭真心思轉動,往後宮諸人處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將算計落到了沉宴頭上。
在他想來,泠泉宮那兩個都不是爭寵的料,又正忙著互相傾軋,犯不著他上趕著收拾。蒼家雙子年紀尚小,碧霞宮那位秦君儀本應頗有分量,只可惜此子福薄,還沒見著面人就沒了。
故而,如今宮裡高位君侍竟讓沉氏庶子一家獨大,說起來真能叫他慪得少吃兩碗閑飯。
沉宴雖無家世助益,卻佔了先機,頭一個侍奉皇帝的,地位總是與人不同。就像高門少爺身邊通房的大丫鬟,雖越不過主母,卻也受人敬重,按著慣例日後還能撈一個姨娘當。
過些時日……趁此機會,將沉宴拉下馬來,自己又能完成女帝的囑託,豈不是一舉兩得?
魚庭真眼珠骨碌碌滾動,忽地想起一事,緊趕著向一旁的家生小廝使了個顏色。
那小廝也是機靈的,立時醒悟過來沖女帝拱手叩頭,笑道:“啟稟聖上,我家主子前些時日給您準備了一件禮物,是愉卿殿下親手制的,可費了主子一番功夫呢!”
這小廝說話沒著沒落,還帶著宮外頭的潑野之氣,想是進宮來未曾閹透,也就沒真上心學過什麼規矩,在她面前還把個魚庭真當正主呢。成璧皺了皺眉,因沒摸清這是什麼路數,雖無甚興趣,也索性順著他問:“什麼東西,拿來給朕瞧瞧。”
魚庭真半支起身作勢要打,氣惱道:“要你多事!”
他手伸了半截,身子可是紋絲不動,任由對面溜回內室去取那所謂的禮物。待與小廝一唱一和演完戲后,他又轉向女帝囁嚅請罪:“陛下見笑,臣侍管教不善……”
成璧微一撇嘴,真當她是傻子么?你魚庭真是傷了舌頭,又不是瘸了腿,怎麼就嬌氣得連床都下不去了?
正暗自腹誹之際,那奴才已捧著個錦盒顛顛地跑了過來,嬉笑道:“愉卿殿下的心意都在這兒了,陛下可願瞧瞧?”
“你這奴才,胡言亂語……”
魚庭真羞紅了臉作勢去掩,卻徒勞無功。成璧見他一人演得風生水起,便也給他些許薄面,挑開錦盒往裡淡淡掃了一眼,隨即點頭道:“哦?竟是腰帶。沒想到朕的愉卿還有這等手藝。”
她尾指一勾,將那腰帶挑出來掃了兩眼,如意祥雲鋪底,正臉上綉著雀踏金枝,做工精湛至極。看到這兒,是個人都能明白魚四郎定是從自家尋了女紅大師為其捉刀。
其實有這個心就已勝過常人不少,至於是不是親自做的,她又不真戴上身,何妨給他個面子呢?想到這,成璧便彎唇一笑,也不做戳破,稱讚他道:“愉卿私我也,朕心甚慰。”
此時有內侍匆匆走近通傳,“陛下,沉貴卿來了,您看是讓他在外候著還是……”
成璧微訝,“他怎麼來了?左右朕也待不了多久,讓他進來吧。”
沉宴入殿時,恰見魚庭真捧著一條腰帶倚在成璧肩頭撒嬌。
因他嘴裡有傷,說話黏黏糊糊的不甚清晰,成璧聽在耳里,時笑時嗔,小手捶了他一下,輕叱道:“不就是縫了條腰帶,也值得這麼遮三掩四的。再不討賞,朕可就真走了?”
魚庭真見沉宴來了,眸光微閃,愈發湊近了成璧,換了副天真語氣道:“臣侍聽說沉哥哥也給陛下做了腰帶,臣侍手腳粗笨,自是比不上哥哥的……”
“朕看你做得挺好。阿宴又不像你,出身名門,是穿過見過的,做起來自然得心應手。”女帝玉指輕點了他一下,“心思這麼多,全用在旁人身上,怎麼不對朕多用用心?”
魚庭真春風得意,吊著眼往沉宴那兒瞥了兩下,滿臉皆是飛揚跋扈的挑釁,故意道:“陛下就讓沉哥哥也把腰帶拿出來瞧瞧嘛。”
成璧轉頭,見沉宴怔怔地站在簾外,心裡古怪地一翻,不知為何竟有些酸澀。未及細想,已然開口道:“他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別為難沉貴卿了,管好你自己!”
“臣侍……從沒有做過什麼腰帶,愉卿誤會了。”
沉宴垂下眼帘,彷彿整個人都失卻了活氣,緊趕在他二人之前艱澀地低低開口:“愉卿受傷,臣侍從庫里尋了支百年老參。既已送到,臣侍便不再叨擾陛下,這便退下了……”
他倒走幾步,身形微晃,像是躲避著什麼一般連頭也不敢抬。
身後始終無人出聲喚他。
待回了玉棠宮,沉宴揮退眾宮侍,獨自伏案靜靜坐了會。
清淚不知何時洇濕了掌中宮緞,他顫抖著,緩緩拾起一把銀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