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頂小轎接進宮后,沉宴的境遇簡直稱得上翻天覆地。
事實上,早在他還在沉府隨教習公公學習禮儀的那段日子裡,父親的態度就兜頭來了個大逆轉,蓋因沉府好容易才出了個與皇室搭邊的人物,即便沉宴這御夫位份不高,沉鈞也可算得上正兒八經的國丈公爺了。
日後若他得寵於帝,承天雨露時多賣些力,叫那女帝留下一兒半女的,豈不是還能左右這胤朝龍脈的傳承了?
沉鈞正是抱著未來能做皇長子爺爺的念頭,將爭氣的大兒子與那宮人皆捧到了天上。整日里候在一旁恭聲應諾,連帶噓寒問暖,那架勢殷勤的,連沉宴自己都疑心沉鈞是不是被什麼精怪上了身。
沉氏那蛇毒婦人倒是不服不忿,只是上頭有爺們轄制著,自己心裡也曉得這庶子干係皇家利害,一不留神便是人頭落地的重罪,故而不敢再行欺侮,只遠遠地站在角門側邊的陰影里朝冷氣吐口水,一天連夜的歪聲喪氣。
到了女帝身側,日常穿戴用度雖不至奢靡,卻也是正經的內廷御造。那些皇帝賜下的玉冠、玩器、貢緞皆是流光溢彩,單擺在那兒便滿室生輝,他卻連伸手碰一碰都不敢,生怕自己的窮酸氣侵染了這些貴重物什。
沉宴雖無才學,卻明白人需先有底蘊,而後物方可襯人的道理,反之則物奪人神,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譬如那太傅容珩,當是時已被女帝剝奪官位打入天牢,容家私產、良田、店鋪等也盡數充公。可即便趙成璧在朝堂之上強令左右侍衛除去了他的一品朝服,讓他雪衣素袍、戴重枷跪於殿中,又有誰人敢開口質疑他的太傅之位名不副實呢?
容珩為人清正端方,對之憎恨妒忌者眾,為之嘆惋者亦不在少數。無需加飾,自成風骨。這是他根植於骨髓的底氣,絕非名門嫡子這個頭銜所賦予,亦不是因外物累加。雖某些性情實屬與生俱來,但也需要後天修鍊方能大成。
沉宴暗自歆羨不已,故而入宮后,行事做派皆悄然效仿容珩幾分,果見得龍顏甚悅。
其實像他這樣沒根基的,即便強扮成貴人也顯心虛,多類沐猴而冠。且他連發冠材質是玉還是玉髓都分辨不出,在這上頭做招搖文章,豈不是要鬧了笑話?
是以,如今這讓女帝喜歡的謙恭謹慎,倒非全然出自本心,更多還是他權衡利弊后偽裝而出的溫良面目。
人總有欲求的,只是他的欲求眼下還不配言說。
沉宴初入宮那陣兒,陛下登基時日尚短,又未開選秀,後宮清凈得連個說話的人都尋不出,更別提爭風吃醋了。
他的位份雖只六品,卻在宮裡頗受敬重,固然有他悉心經營的緣由,更多的還是因眾宮人都曉得去品女帝的芳心落處。
坊間傳聞帝與沉侍君於秋獮圍獵中一見鍾情,當下便拉了帘子在樹叢之中野合,過後更是將不少知情近侍秘密斬首處死,想來正是為給天家姦情遮羞。
再進宮來,便是盛寵不衰,玉棠宮門口的宮燈連著點了足近一月,直至樂坊司那位獲寵受封,女帝才稍撇開些。
這時候的沉宴已不同從前,即便不再專寵,也無人敢指著鼻子對他嘲諷叱罵了。
脫去賤種名頭的沉宴很是過了幾天清閑日子,沉鈞卻不大滿意,若不是因位卑聲輕,深宮內廷遞不進信,他倒真想揪起兒子的耳朵讓他好好長點上進心。
沉府門楣沒幾日便水漲船高,連門前臊眉耷眼的兩個小石獅子都換做了青玉貔貅,在那二進的小破院前守得趾高氣昂。承事郎沉鈞搖身一變,登了正七品上的朝請郎,一時之間,不知多少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官兒咸來孝敬,就連平日里要埋著頭拿后脖頸兒看的五品大員也陡然和藹可親起來,沉家上下賺得是盆滿缽滿。
雖因沉氏專好攥錢的緣故,這些獲利連半個子也沒送給沉宴,可難道他就該因此記恨沉家,連謀寵都懶得做了?庶子到底是庶子,眼界膚淺,哪兒有半點為家族打算的大局觀。
沉鈞靠在家裡的歪把子躺椅上唉聲嘆氣了好幾天。可他沒想到的是,他那兒子實則是走一種不爭不搶的迂迴路數,在人皆看衰時扶搖直上,乃至坐上從三品貴卿的高位。
如今的沉宴已不會再將沉家當做依靠。或許從前就沒有過任何期望,在沉氏二人獲罪后亦不為失望。那是他的負累和枷鎖。
現在,他總算是無枷一身輕了。
夜色深濃,風露清濕。守夜的小太監已靠在門廊上眯了一覺,悠悠醒轉之際聞聽內殿隱有聲響,許是自家主子夜半焦渴,便進殿詳探。
剛一進來,便見沉貴卿正映著一盞小燈伏案刺繡。小太監唬了一跳,連忙道:“貴卿殿下,奴才失職了……”
“無妨的,是本君心血來潮,你且下去休息罷。”沉宴並未抬首,語聲輕緩柔和。
自己在外睡得香甜,連主子起身都不知曉,實在憊懶得不像樣,而貴卿殿下竟不怪罪!世間還能尋出比沉貴卿更和善的人么?小太監滿心感喟,默了默,又小心抬首問他:“殿下可是一夜未睡?”
沉宴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後頭實在睡不著了,不如起來把最後一點活計收尾。”
“那奴才給您添水。這燈也暗了些,殿下仔細傷眼睛。”
那小太監手腳麻利,不一會就換了盞三層的燕棲扶桑宮燈過來,點上燈油后滿室通明。
沉宴向他點點頭,輕聲道:“多謝。”
“貴卿殿下折煞奴才了。”
待宮人退到一旁后,沉宴拾起案上腰帶,復又細細琢磨起來。
他的針線功夫練了不少時日,如今已算是小成,就連最板正的老嬤嬤見著也不免誇讚兩句。手腕翻覆之間,穿針引線,其速如飛,寒梅嬌桃一朵朵綻放於緞面之上,形態生動,設色鮮妍,像是活了似的舒展著瓣子,翩然欲飛。
小太監伸直了脖子瞧著,見那腰帶綉工不俗,不禁喜道:“貴卿這手技藝,在宮裡可算是頭遊了!”
沉宴緩緩搖頭,斂眸道:“這算得了什麼技藝,難登大雅之堂。本君練這個,左不過是為了陛下穿戴時看著舒心。”
“貴卿情深意重,聖上也是有心人,定能體會到您的良苦用心。”
沉宴垂著眼笑。
人人皆有心意,想要脫穎而出絕非易事。這顆心不剖出來,叫她如何得見呢?
他沉心靜氣,用混了玉粉的金銀絲繼續勾勒花蕊,待成型后又以東珠代朝露,在花心處畫龍點睛。
這個花樣子名為百芳競艷,原不出奇,宮裡的綉娘一個個早爛熟於胸了,多用在為公主、后妃制衣。因紋樣精緻有餘,格調不足,與帝王不大相襯,故沉宴只將之隱作暗紋,在側後方輔佐裝飾,至於正臉上綉甚為好,他一直舉棋不定。
其實一條腰帶,真換不出幾種綉法。他上月頭才拿起針線,什麼平金綉、異色繡的皆未登堂入室,只能在圖案上多下功夫了。
前些時日他曾就這個問題向老嬤嬤請教過,陛下的龍袍紋樣制式有定,多見得金龍騰海、瑞鳳鳴巒、松濤鶴影、吉祥八寶一類,雍容華貴。不過趙成璧那幾件龍袍除大小外,與她爺爺和先帝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得久了便也膩了。他再綉這些,難道還能比得過御造監憑此謀生的宮人?
修完花蕊處不平整的絲線,沉宴終於放下手中銀針,神情微微放空。待視線落到那盞宮燈上時,他眸光微怔,隨即凝著在一點上,溫潤杏眼漸漸亮了起來。
晨光熹微。
沉宴輕撫著手中即將完工的腰帶,唇畔有笑意淺淺劃過。
待將其小心放置在錦匣中后,才抬眼對宮人道:“去庫里將陛下賞的老參取來,隨本君一同送去丹樨宮罷。”
“殿下,那愉卿為人姦猾跋扈,幾番衝撞於您,您為何要……”
沉宴神情一肅,“放肆。凡我玉棠宮人,絕不可妄議主子。”
小太監唬得忙垂首道:“貴卿教訓的是,奴才再不敢了……”
“諒你初犯,再有下次,本君定不輕饒。”
“喏……”
小太監哭喪著臉,也不知自家主子這麼個玲瓏人兒,怎麼就偏要到愉卿跟前委曲求全。
那愉卿入宮后頗得聖寵,仗著門第不差,對玉棠宮上下很有幾分蹬鼻子上臉,連他手下宮人也敢搶沉貴卿的份例,簡直不成體統不知尊卑。
昨兒聽前廷宮人傳言,愉卿在臨樓王面前出言不遜,被王爺強按著打了個半死,送回來時滿院號喪,血淚鼻涕糊了一身。他聽了只覺大快人心:可算是為自家主子出了口惡氣!
玉棠宮這頭該疑惑的正疑惑著,到底惠風和暢,可丹樨宮中卻是愁雲慘霧。
魚庭真懷裡抱著錦衾,斜斜歪在床頭大張著嘴巴啜泣不止。
那嘴巴可不是他想這麼張著的,蓋因舌側傷口太深,太醫院上藥后又裹了幾圈紗布,整根舌頭便像個棒槌似的大喇喇抻在外頭。
這小兒郎的眼淚也像梅雨天,淅淅瀝瀝沒個了結。殿里宮人早跪了一圈,一個個好聲好氣地哄慰著,他卻充耳不聞,只時不時用一雙濕潤潤的桃花眼往殿門口瞥去。
魚庭真等得望眼欲穿,直至晌午才等來了他心心念念的正主兒。成璧進門時連朝服都還未換下,想是下朝後還有正事耽擱了。這也足可見得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地位,除卻帝業,他魚庭真也算得上第二要緊的正事了吧?
“愉卿可好些了?”
成璧緩步近前,有宮人已先行挑了珠簾,她卻還站在簾外半步的距離處,背著手假模假式地張望了兩下,唏噓道:“朕已命太醫院取用最好的傷葯。好生休養幾日,朕信四郎定會好起來的。”
一聲四郎,其中情意之深猶在耳畔,真真痛煞人腸。魚庭真心中一陣熱流涌動,登時身形微顫,委屈地向她直直伸出雙臂,嘴裡嗚咽有聲。
成璧輕嘆著坐到榻邊,將他的手一握,輕拍了拍他道:“四郎,你受苦了,都是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