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三二、情孽 (2/2)

那是怎樣的眼神,驚喜而依戀、怨憎與哀愁,迴旋往複,交織融合。不獨是為了他,因她望進他眼中時,神色反而淡了下去。然則她卻又是位絕代的風流嬌客,眸色濃時顯情痴,淡時亦有惆悵氤氳,即便是飛蛾也想去鑽一鑽這團艷烈的火。
一眼可起相思,一眼即斷人腸。
“你很好,只是經歷得少些,還需礪練打磨。不過無妨,朕總會陪著你的。”她珍而重之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像是尋回了某種丟失千年的寶藏,溫柔而憐惜。
“這段時間好好跟著教習公公學規矩。一旬后,朕就派人接你進宮。”
沉宴想要握住她放在他臉側的玉手,卻只觸到一片寒涼,睜開眼時悵然若失。
這個夢勾起了他心底的一段記憶。原先倒沒什麼,左不過是與成璧相識得有些倉促,雖沒有浪漫可言,在宮裡也算是獨一份的,與眾人皆有不同。
而今他已見過容珩的長相,女帝的諸多反應就有了可商榷的餘地。其實那愛與恨皆是旁人的,他不過是佔了一張臉的便利。即便被當做替身,也屬於下品中的下品,只可閑時解悶聊以慰藉,哪有半點原主的清貴風姿?
故而這段記憶便被他封存在心底最深處,再提起便像是撕開了心頭一塊血肉,疼痛淅淅瀝瀝傾瀉而出。
去年的秋獮大典有些不同尋常。新帝登基不過一月,正趕上趟兒,少不得要大操大辦一番。
不過前些時日那容家謀反一事牽連甚廣,朝堂上已隱有空寂冷清之態,為彰顯聖上明德,以仁慈之心恤下臣,此次大典准入門檻特特放寬了幾輪。沒見著就連沉家這八品的小官兒父子都能入內湊趣么?
沉鈞官及承事郎,乃是正八品上的文臣。這等階銜若放在地方上,不大不小的也得是個縣丞,官家體面自是不缺。
然天子腳下,高官大員多如牛毛,大街上隨手扔出幾個果子,少不得都要砸著一兩個五六品的閑散文臣。沉鈞無財無勢,能力也不過泛泛,平素只得夾緊了尾巴過活。若偶爾能得捧上哪位重臣的臭腳,簡直要燒了高香。
這等靠食人殘羹討生活的小官兒,京中沒幾戶能瞧得上的,更別提他那庶出的兒子了。
那沉宴模樣生得倒是極好,眉目之間與金殿之上那位太傅還有些相似,都是玉面朱唇、清風朗月的長相,只沉家子輪廓更柔些,唇畔眼尾不自覺就含著媚,許是遺傳自他那做過瘦馬的親娘。
人若美到極致了,總會有些共通之處,可出身地位、家世教養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逾越的鴻溝。故而能瞧出端倪的也僅是一撇嘴,並不將這鄙賤小兒放在心上,也沒誰會閑得到他跟前去嚼舌根。
若無可靠依仗,則美貌也是枷鎖。端看眼前便可知了,這小兒日後必定艱難,保不齊會被自家老爹送出去做面首,為沉家換一個錦繡前程。今兒帶過來讓眾人瞧著,還不就是為的待價而沽?
那警世書院山長,自立女戶的呂大夫人私底下已遣人問了幾次,明裡暗裡想討了沉宴去做填房。可上頭還有位鴻臚寺少卿方濤壓著,那位可是正經的五品大員!其人雖形貌猥瑣,喜好也偏入男風邪道一流,卻是位實權大腕,主掌外賓、朝會儀節之事,年年外供都有抽頭,油水頗豐。
沉宴曾聽父親與嫡母暗地商議,似乎是想著將他配與那腌臢老頭為奴,如今還未鬆口,不過是為搏一搏更好的出路罷了。
人情涼薄如斯,他早便在二十年庶子生涯中品嚼通透,此刻已不會再為父親的無情利用而感傷垂淚。他得早些為自己做打算。
今日秋獮,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喲,這是誰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沉大少爺可是來這做新郎倌兒的?”
“大少爺今日怎麼沒在嫡母跟前伺候,可是攀上高枝兒了?”
“可不么。那高枝豈是咱們想攀就能攀得上的?臉生得好,屁股才賣得上價!”
幾個小官家的子侄湊在一起聊著閑天,見他經過時便嗤笑嘲弄不止。
沉和舟也在其列,小臉上滿是鄙夷不屑,因自覺庶兄丟了沉家的臉,讓他在眾小友面前抬不起頭,是以叱罵最為難聽:“賤人的種果是卑賤,大老遠的就能聞見一股狐媚氣。庶兄這是要往哪家帳篷里鑽?心急了,那活兒也急了?”
沉宴安安穩穩地站在那兒任他們辱罵,面上平靜如初,那些奸狡兒郎卻生出不滿,有或提高了聲線叫道:“沉大少爺心氣高著呢,趕明兒預備去宮裡做‘娘娘’了,哪裡還願意理會咱們!”
沉宴垂下臉微微抿唇,手掌也緊握成拳,斜地里卻有一道女聲橫插進來,“誰要做娘娘?讓朕瞧瞧。”
一少女身著龍袍背手行來,步伐悠緩,卻將眾人嚇了一跳。她身後跟了一大群盔甲猙獰的近衛,銀劍出鞘時錚然有聲。
場中小兒無論出言與否,皆跪伏於地自打嘴巴,一邊打一邊顫聲泣道:“陛……陛下恕罪,草民口舌造業搬弄是非,可實在無心冒犯皇室啊……”
“草民知罪,草民再也不敢了……”
那沉和舟面上還有不服,卻不敢犯渾,也喏喏跪了下去叩頭請罪。
女帝輕呵了一聲,視線掃過跪著的幾人,忽地眼眸一凝,望著一處方向久久沒有出聲。
沉宴亦跪在當地,卻似有似無地將側臉完美的弧度顯露出來。他是頭一回用上心計,手段極粗淺,純然是憑藉天然美色引人垂憐,可女帝是何等人物?宮室內廷美人如雲,沉宴心中沒底,脊背上早已覆了一層薄汗。
秋風起,錦衫寒透,滿心皆是惶惑。
他該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而她又果真能救他於水火么……
帝王沉吟多時,沉宴悄然抬首,她卻已先一步轉開了視線,若無其事地拂袖離去。
之後不久,他便被暗衛擒入御帳,與她近身相貼。成璧本已情動,他也以為自己會在帳中就此失身,誰料她卻止住了動作,待他極盡溫存。
他這一生,雖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卻仍算是孤苦無依。唯有遇見了她,才體會到一絲絲暖。縱使那暖中包含著算計,他也甘之如飴。
御帳之中血色遍染,她的手也沾了洗不掉的腥氣。沉宴吸了吸鼻子,寄望於自己能早日習慣這樣凜冽的她,成璧卻已放開了他,嬌笑著迎上一人。
“皇叔可算回來了!”
來人身姿高峻,容貌已不能用美來定義,那是歲月與權力沉澱出的,獨屬於成熟男子的風采。沉穩僅是他的表,骨子裡仍舊桀驁不遜,兵戈化為骨,可掃人間六合。
在沉宴看來,這是個掌控欲極強的上位者。雖笑著,卻叫人莫敢逼視。
人與動物一般,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已覺出危險,便跪得愈發恭謹起來,整張臉都深深埋著,再不敢偷偷觀瞧。
那是屬於他們的世界,與他天壤之別。
“陛下在眾臣眼皮子底下殺了這麼多人,可想好怎麼交代了?”
成璧無畏地笑道:“皇叔在外躲懶,害得朕獨守空閨吃了大虧,還不替朕遮掩?”
臨樓王抬手颳了下她的鼻子,寵溺笑道:“爾玉聰慧,又是臣一手教養出的詭道奇才,怎會讓小人得逞?殺便殺了,臣為陛下擔底就是。”
成璧轉了轉眼珠兒,“那朕還想再殺幾個……”
“只要有理有據,殺一百個也不算多。怎可讓人肆意冒犯天威?”
接下來的都是些聽不懂的話。沉宴心眼不過平平,勉強理出此中緣由,原是容家逆黨在朝中還有根系未能除盡,趁著秋獮之機用媚葯算計女帝,更是安排好了所謂紓解的葯人,指望那女帝在眾人眼前淫態百出。待玩死了那葯人,自有言官出列指責女帝荒淫無道,不配為君。
抹殺一個容家並非難事,女帝下旨不過一夜的功夫,容府上下連條黃狗也沒留下。然那容竟以清流立身,一向風評極佳,是天下士人景仰的高潔山嶽。如今驟然牽扯進謀反一事,不少人都以為此中必有冤屈,乃是女帝為人睚眥必報所致。
有此前事,若再加上一個穢亂淫辱的罪名,那成璧必定如芒在背,龍椅也坐不穩當了。
所幸女帝謹慎,媚葯沾染不多,太醫院也不是吃乾飯的,這才叫她險險度過一劫。
這時候女帝又發話了,“皇叔莫急走,朕還有件事想與你商議……”
臨樓王唇角一勾,視線在跪伏的沉宴身上一掃,瞭然道:“陛下想納侍了?”
“朕知曉我朝以禮治天下,名節乃重中之重,無論男女。今日朕用這沉家小兒解了媚毒,已害得他名節盡失,若就這麼送回去,他下半輩子可怎麼過?”成璧紅唇一撅,輕移上前勾住臨樓王的小指,“皇叔就允了朕吧……”
臨樓王未立時應聲,只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抬起頭,讓本王看看。”
待他抬起頭時,室內靜寂。臨樓王也似是微怔,“倒也配得上服侍陛下。就是出身低了些,陛下瞧著辦吧。”
堂堂天子,竟然要向旁支郡王討要許可,實在大出沉宴所料。因他庶子身份常在嫡母手下受制,一顆心自然磨練的敏感非常,能從細枝末節處體味出常人想要隱藏的心緒。
譬如女帝對臨樓王,雖言笑晏晏,儀態卻微顯緊繃,明明畏懼厭惡,卻不得不假作孺慕,眉梢眼角都是戲。
原來他的那位神祇也不總是浮於雲上、生殺予奪,她的頸上亦有鎖鏈,牢牢牽附在另一人手中。
從前世人皆道女帝善養惡犬,原來惡犬非犬,更肖蒼狼。
沉家有一處小佛堂,因沉氏上下幾口人全不是善男信女,那佛堂便一直荒廢著,權當是個擺設,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佛龕背後還藏了一枚小巧的木質牌位。
入宮前夕,沉宴沐浴焚香,在佛龕前虔誠地跪拜了整整一夜,求告的卻不是佛,而是他的血脈至親。
“姨娘,孩兒要進宮了。陛下給孩兒擬定的位份是侍君,正六品的階銜,日後父親與嫡母再見孩兒,也要俯身行禮了。”
他赧然地笑了笑,似是為自己的淺薄話語害臊,抿了抿唇,又道:“姨娘的牌位,孩兒無法帶入宮中,只好使了些錢,令園子里的嬤嬤照看。逢年過節時候,她應會為您撣撣灰塵。可若她忘了,也只能請您多擔待……原諒孩兒吧。”
沉宴從未見過這位出身歡場的生母,只是在無數個凄寒的夜中獨自腦補出了一個身影。
她溫柔、良善,身世坎坷,卻頗通詩書音律,不會讓他在數九寒天的青石板上跪滿整整一夜,也不會一時興起,就命他翻著花樣給全府人做菜,還在一旁刁毒地挑著刺。
可姨娘畢竟只是姨娘。嫡庶有別,即便是生母,他也不配喚出一聲母親。他的母親,是那個吊梢眼的惡婦沉氏,而不是他夢中的溫軟美人。
“姨娘,孩兒的願望實現了。”
可不知怎麼的,心中之欲在遇見她後日益蓬勃,鼓脹脹的撐滿了他的心房,連呼吸都隱隱泛酸。
他抬袖拭去眼角清淚,微笑著,向諸天神佛叩首。
“姨娘……母親……孩兒想到她身邊去,侍奉她,陪伴她,也……保護她。”
那白泥的菩薩無聲無相,手捻著一朵蓮花,冷眼旁觀俗世之人。
情天孽海生業障,亘古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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