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璧拾起裙袂,一步步踏上木質階梯。閣上視野正好,居高臨下,能將庭中景緻盡數納入目中。閣中沒有侍者,獨一人以胡坐之姿候在桌后,手裡擺弄著餐盤酒盞,嗓音低沉溫厚,“且等等,這便好了。”
趙成璧見他親自侍宴,也願承了他這份情,“多謝皇叔費心。”
趙元韞提起酒壺,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眉目之間似有悲憫之色。
“皇叔怎的?”
“陛下手段酷烈,慎刑司是何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今日那女孩子,只怕無幸了。”
趙成璧聞言輕笑出聲,“爾玉不知,皇叔竟也是會疼人的。既然可惜,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自是欲見陛下而不得,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不得已施此下策。”趙元韞獨自先進了一杯,茶色雙瞳經酒色渲染,頓時如浴春水,滿載著柔情落在趙成璧面上。“陛下狠心,臣卻不能,唯恐與陛下漸行漸遠。”
趙成璧微一皺眉,避開了他那惑人的雙目,將心神落在庭中戲台之上。
那飾演莫稽的小生一副好嗓子,嚎得是嘔啞嘲哳難為聽,南梆子一響,只聽得他唱:“大風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肚內飢身寒冷乞討街頭。大雪漫頭,寒風刺骨,飢腸轆轆,氣息奄奄!哎呀,眼見得就要凍餓而死了啊!可惜我滿腹中文章錦繡,但不知何日里才得出頭!”
趙成璧皺眉,閉一閉眼飲下酒液,只這個功夫那小生已然揚袖捂頭,倒卧於地。自幕後轉出個青春明媚的姑娘家,一身閨閣裝扮,嗓音也是嬌脆脆的。“方才聽得門外撲通一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不免去到門外望看!”
“哪兒尋來這麼個巧宗兒,往年榮春源的戲本子朕也翻過多次,從沒見這一出。況也不是京劇正音,多為鄉下俚語耳。皇叔如今,竟愛上了這一道?”
見趙成璧終是未忍住出言譏諷,趙元韞不以為意,只為二人又續上酒,才緩緩道:“這個本子早傳了百年,原不是我特意尋來的。只是今日聽了,臣倒覺恰能合上舊年一段公案。就是不知,陛下是否還願記起了。”
趙成璧沉默。
趙元韞不覺失落,又自顧自撿起旁的話題,“此處樓閣,乃是臣親繪圖紙命人打造,近日才成,其內布置臣不曾假手他人。不知陛下可還滿意?”
女帝知他是愛做木匠活的,此刻也願給他些薄面,點頭道:“很是不俗。皇叔一向最知寡人心意……”
“建材耗費甚大,京中一時採購不著合適的紫檀,便只得……”趙元韞咳嗽了兩聲,面上一派歉然,“只得將那容氏宗祠拆了,這才湊夠了硬木,以供陛下與臣,一度風月。”
噹啷一聲,是趙成璧的酒杯滾落於地。
女帝面色微白,失去了朝堂上縱橫捭闔的天家氣度,直愣愣地盯住趙元韞,瞳孔放大。她抬起手,似乎想給他一個巴掌,可面對他底蘊深厚的淡靜從容,這一巴掌便再落不下去,只是震顫著落回了桌面,緊握成拳。
“怎麼,陛下不是將容氏宅子賜予臣了么?臣只是動一動府內格局,陛下為何生氣?”
“……朕說過,旁的都可,只宗祠、書房兩處,朕不許你涉足!”
“陛下說過么?”趙元韞偏了偏頭似在回想,復又笑道:“好似是有這麼一句,臣忘了,抱歉。”
“趙元韞!”
趙元韞忽地出手如電,將成璧的縴手攥住掌中,隨即用力一拉,那萬人之上尊貴無匹的女帝頓時落入他懷中,任他肆意輕薄。他雙指輕點著成璧豐盈的朱唇,虛心犯上,褻瀆天子之儀。
“該叫皇叔,這個趙姓,臣不喜歡。”
趙成璧奮力掙扎,卻不曾動搖他的臂膀,反叫他更親近了些,將薄唇印在她額上。戲台上金玉奴正嬌聲念白,“您別生氣,聽我慢慢地跟您說”,成璧也漸漸止住動作,眼珠一輪,放軟了身子向他懷裡依偎而去。
她軟了態度,則趙元韞反而有所顧忌,雙掌微松。
“朕年紀小,偶爾脾氣不能自控,皇叔可是生氣了?”
“若生氣了,爾玉要如何補償皇叔?”
趙成璧斂眉垂首,羞澀一笑,閃閃爍爍地輕瞥了下眼前人,將自己的衣領拉開。“朕當自薦枕席,伺候皇叔冷暖……”
趙元韞一指點住她的額頭,將她推開數寸,聲音平平,“臣可不是沒見識的小子,不會被陛下美人計所惑。不如,談些實在的。”
“皇叔所求為何?若能辦到,朕必當竭盡全力。”
趙元韞看了她一會,才緩緩道:“容珩。”見趙成璧神情凝滯,又一字一頓道:“臣要陛下殺了容珩,陛下也能做到?”
趙成璧說不出話。
“陛下年紀輕,自然有被美色蒙蔽之時。只是若要在臣眼皮子底下包庇罪臣之後,陛下恐怕是打錯了主意。你如此殫精竭慮,想在本王手下保住容家血脈,付出的不可謂不多,這番苦心簡直是感人肺腑。然那容家二郎何曾念你半分?”
見趙成璧閉上了眼,羽睫微濕,趙元韞也心生憐惜,放軟了聲音哄道:“陛下乖覺些,臣便不生氣了。像那些伺候枕席的玩物,臣又何嘗置喙過半分呢?臣要的是陛下這顆真心,萬萬不能施與旁人。若你我二人鳳凰偕飛,共攬盛世華章,臣必當以性命相報,但為陛下,死而後已。”
“鳳凰偕飛?”趙成璧嘲諷一笑,“皇叔一向是心大的,恐怕不願委身做朕的皇夫,而是想娶朕做您的皇后吧。”
趙元韞摟著她,下頜抵住她的髮絲,發出一陣暢快的笑。“陛下愈發聰慧了。”
“為了加快迎娶爾玉,皇叔可是又要將南地的案子栽贓給朕了?”
趙成璧窩在他的懷中,輕戳著眼前堅實的胸膛,語氣滿帶小兒女的俏皮,委委屈屈地哼道:“朕是臭名昭彰,獨獨顯出皇叔清貴,乃國之棟樑。若女君不行,自當由宗室賢者代之,皇叔打得一手好算盤。只是朕,興許不再應允了呢?”
“陛下允不允,端看臣的本事了。”
趙成璧直起身輕嘆了一口氣,“朕沒良心,從來都是忘恩負義,倒像莫稽,只是沒個好哥哥能做金玉奴的。皇叔是青眼識窮途,卻不像那叫花子團頭兒好拿捏,反叫朕進了山賊窩子里,被吞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趙元韞抓住她作亂的手,認真道:“如今陛下已登聖位,臣日夜憂懼,只恐被棄如敝履,落入江心……”
趙成璧白了他一眼,向桌上努了努嘴,哼道:“快些服侍朕用菜吧。都快涼了。”
那菜色單調,皆是糖醋、乳酪、紅汁一類,望之甜膩難以入腹,趙成璧卻面不改色,在臨樓王的服侍下樣樣都用了些,更是面露孺慕之情,叫人難辨真偽。
她情真意切地喚著趙元韞,宛轉地撒著嬌:“還是皇叔這裡好,樣樣合朕心意。”
臨樓王似乎也極享受這等豢養雀鳥的行徑,茶色雙瞳中柔波微醺,“臣與陛下相識於微時,陛下的喜好,臣自然不曾忘卻。”
二人這一場戲演得爐火純青,不管背後演練過多少次,面上俱是恰到好處的情深一片,比榮春源的戲碼要好看許多。待趙成璧出了王府坐上轎攆,立時便鬆了緊繃一天的弦,如癟了肚子的水球一般趴在了座上。
鷓鴣挑簾時,女帝已整理好儀容,仍是端莊嚴肅一如平常,但那目中的淡淡疲憊卻是不容錯認的。
“陛下萬安,今日可要喚哪位侍君預備侍寢?”
趙成璧撫了撫額頭,扶著鷓鴣的手步出轎攆。“今日朕不知怎的,心氣不順,整個人怠惰得很。難不成真是父皇顯靈,不願朕扯了他來做虎皮?”
她自嘲地一笑,復又眯著眼兒望向遠處某間宮苑,喃喃道:“此處離明英館不遠。沉貴卿應當已開始教導容珩了吧?朕該前去看看,也算是……全了與他這番‘夫妻’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