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二、前朝 (1/2)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便是雞飛狗跳。
趙成璧端坐高台之上,十二旒的大裘冕垂下一簾玉珠,遮住她的眉眼。她臉兒生得顯小,平素總疑心不能服人,這時候倒顯出一二分天威難測來。
這朝堂爭鬥一如菜市口潑婦罵街,來來回回的不過是為了一件事情反覆撕扯。容家自前朝便世代簪纓,又從皇祖昭明帝那一輩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清流,故而在朝中積累了不薄的聲望。
當初容氏陰謀反叛,證據確鑿,眾人還無話可說,如今趙成璧執意要容珩入宮為侍,倒叫那些鬱郁多時的酸儒文臣似得了一口回神的仙氣,抖擻了精神梗著脖子在堂上死諫,直道陛下此舉不從禮法、有違孝悌,世家大族多少入仕子弟皆要因此蒙羞。
“陛下,此舉萬萬不可啊!若容太傅入宮為寵,則天下人必將看輕我朝臣子,堂堂鬚眉當以身許國,豈可為婦人後院戲耍耳!”
“你這老匹夫,朝政議會之所豈容你放肆!陛下承天庇佑,為天下母,自當有好男兒為奴為配,那容珩乃罪臣遺孤,心思不明,血統下賤,豈能享天家供養,陛下又如何不知?小小的御史台秉筆,方才竟敢出言不遜冒犯陛下,還不速速向聖上請罪!”
大臣們一唱一和,倒是好戲連篇。可不論是先帝舊臣還是新皇走卒,都在暗地裡達成了共識,絕不能叫容珩入宮,以免惑亂帝心。
大赦天下為的是誰,眾人心中皆有評斷。女帝登基不足一年,那天牢里刑具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天陰下雨時分多少犯人哀嚎不斷,猶如鬼哭。雖行酷烈之法,可享太平之治,但朝野上下已是怨聲載道,再也經不起波折了。
趙成璧聽了半日的戲,養氣的功夫修鍊得愈發好了,此刻神情未變。
其實依她想的,收了容珩只是開弓一箭,回頭能叼回幾隻落網的鷹隼還猶未可知。只是她不便同這些庸人解釋。
況且,她也討厭被脅迫。
“眾卿莫動,聽朕一言。”
趙成璧雙手置於膝上,掌下是九龍搶珠的雲錦圖紋,一派端莊,“朕自先皇早隕,年幼失怙,上無君父教導,下無夫郎提攜,故,行事常有悖逆,以致教化不行,德治有缺。朕忝據聖位,深知難辭其咎,誠宜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
眾臣一聽此言,倒覺著有幾分罪己詔的意味,女帝難得軟化了態度檢討起自己,也算得是個好的開端。故而皆翹首以盼,巴望著女帝再說出些悔過之語,順勢將那容珩逐出宮去,君臣也好一團和氣。
豈料趙成璧微微一笑,話風一轉,“自咸池祭天歸后,朕常有力所不怠之時,起坐理政,恍惚見先帝留影於前,訥訥不知其所言也。前日朕偶得一夢,夢中先帝痛斥於朕,曰‘當從父旨,永覽前戒’,朕悚然兢懼。然白日果在御書房密匣中尋得一物,正是先帝生前手記。”
言罷示意大太監劉福寧近前。那太監手捧一物恭恭敬敬地走了幾步,到得眾臣面前,這才展開御筆手書,高聲誦道:“朕之愛女成璧,素習文理,秉性慧達,朕欲以國事相托,又恐愛女勢單力孤,以幼沖奉承洪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朕有愧祖訓。故,令容氏二子容珩為皇女正夫,其人金聲玉振,當盡心佐之。”
眾臣嘩然。
“雖說是先帝旨意,然時移世易……陛下三思啊!”
“先帝生前若有決斷,當同三省六部共議後方能成行,此事我等從未聽聞!”
“臣只怕有人偽作旨意,有心惑亂宮闈、顛覆社稷啊陛下!”
趙成璧聽著有人質疑手書真假,立時冷下臉,幾步奪過那太監手中的密旨往最前頭的重臣面上砸去,“先帝筆跡,爾等安敢不認!”
那吏部和戶部尚書二人被砸了個趔趄,又不敢叫先帝手書落地,只得胡亂接下了。太師程子光遠遠觀望了片刻,捋髯沉聲道:“確是先帝字跡無誤。”
見皇帝已怒下高台,面前十二旒震蕩不休,吏部尚書李彥之也知天子一怒當浮屍百里,此刻最妙是見好就收,是以借坡下驢道:“陛下言重,臣已驗明正身,若為先帝親旨,臣等自當勉力支持,再無疑慮。只是容珩的身份……”
趙成璧淡笑道:“容氏一脈犯上作亂,三族夷沒,旁支子孫後輩皆充為奴籍,此事已成定局。是以,那皇女正夫一事就不必再提。朕雖重孝道,有意全了先帝遺願,但朕也不是拘泥死板之人。容珩為族受過,罪大惡極,朕,當只給他最低的更衣位份,令他麻衣素服,日日誦經悔過。眾卿可安心了?”
群臣喏喏不敢言,也不知心頭是何滋味。只有清流一派多是一聲感嘆,兩行濁淚打濕了山羊鬍子。
那樣的青年俊彥,曾親赴山川河谷編纂堪輿圖、曾在萬國來朝時一曲清音驚艷四座、也曾是朝堂上最耀目的新星,終究,還是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和帝王的執念,永世被困重重深宮中了。
餘下的時間便是如往常一般,眾臣一個接一個地彙報著手頭的活計。趙成璧聽得百無聊賴,唯獨在兵部出列進言時露出些真心的笑意。
八百里燕蹄傳音,驃騎大將軍周雲柬在西洲大勝蠻兵,不日將班師回朝。
將軍要回來了。許久不見,成璧當如何迎你才好?正一品神武大將軍的封號不錯,過些時日,該叫禮部早些預備下了。
下朝後,趙成璧正欲迴轉宣政殿,忽見一宮婢行至近前。趙成璧示意侍衛不必阻攔,端看她要做些什麼。
那宮婢行止規矩,見了女帝納頭便拜,口中也是尊敬有加,“奴婢給陛下請安,陛下萬福金安。今日臨樓王在府中設宴,請了您最愛的戲班子榮春源來唱曲兒,王爺有言:不知陛下可願賞光踏足鄙地?”
趙成璧聞言點一點頭,並不直接作答,而是將那婢女上下審視了一番,這才道:“皇叔的手伸的夠長的。你又是哪個宮的?瞧著眼生。”
宮婢立時頭磕如搗蒜,“奴婢是宣政殿王公公手底下的洒掃丫頭,平日里無緣御前伺候,故陛下不識得。臨樓王早向宮裡遞了帖子,卻被椋鳥姑姑悉數扣下了。王爺家僕是奴婢的鄉人,奴婢一時糊塗,收了他的銀子……奴婢也是見陛下一向愛重王爺才……”
“椋鳥有什麼脾氣扣人帖子,你竟沒想過,她所作所為許是朕吩咐的?”
那婢女聞言手腳一涼,登時少了幾分爭榮誇耀的心,頭磕得血流滿地,直喊著自己糊塗。趙成璧瞧著她的模樣,目中湧起不具名的情緒,復又強自按捺下去,只揮袖命人上前將她帶走。
“皇上!皇上開恩!奴婢當真是鬼迷了心腸,奴婢知錯了!”
“能收下臨樓王的賄賂,那大抵還不算糊塗。你這趟差辦得不錯,朕自然有賞。”趙成璧見她目中湧起希冀,這才緩緩開口,親自打碎她的幻想。
“此功當澤被家人,且去慎刑司領賞吧。”
那宮婢被拖行而去,耳畔頓時清凈許多。宣政殿掌事姑姑鷓鴣早跪在了地上,沉聲道:“奴婢不察,手下竟出了這等淺薄背主之人,奴婢亦去慎刑司領十大板子。”
趙成璧親手將她扶起,溫聲道:“姑姑不必如此。這宮裡婢女千百人,你又如何能面面俱到呢?王福德那個老貨倒是一向憊懶,該吃板子。此事容后再議。”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立於中庭賞了會景,這才又道:“晾了臨樓王這些時日,也是該撥弄下釣鉤了。”
午間,女帝白龍魚服,至臨樓王府上用膳。
臨樓王府是京中少有的奢遮去處,其內亭台樓閣,不知其數,古風雅韻,不一而足。府邸原先雖建築精緻,卻不算寬敞,待臨樓王承爵、趙成璧上位后,又賜了臨近空置的容氏府院與他,打通隔斷後便十分豪闊了。
女帝入府,見榮春源的人馬已盡數扮上,咿咿呀呀地擺開了陣勢,倒是停下瞧了一會。
今日這一出,名曰《金玉奴》,又名《鴻鸞禧》,好戲,好詞,恰如其分。
她停下步輦觀瞧的功夫,有隻花點子小巴狗遠遠地湊了上來,卻又似被禁衛殺伐之氣所攝,嗚嗚咽咽地不敢近前。
成璧瞥它一眼,朱唇輕蠕,卻未有半句言語。
那小狗兒委屈地夾緊了尾巴,灰溜溜跑遠了。
“爾玉,這裡。”閣樓上傳來男子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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