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空寂。靜默的一潭死水裡,唯有一間陋室尚點著燈。
那燈火零星如豆,夜風過時飄飄忽忽,行將湮滅。容珩以掌護在燈焰外稍作蔭蔽,待穩住它后,方才拾起桌上一物。
那是一支自製毛筆。說是毛筆,實際不過是一段樹枝前頭綁了些兔毫,簡陋得看不出正形。容珩正握著它,艱難地調試著手部肌肉的運作。
先前是他自行用劍挑斷了手筋,如今這些難處實數自作自受,無甚可傷懷的。容珩提氣凝神,緩緩動了動腕子,登時有針刺般的疼痛經由脈絡遊走而上。
他指間一麻,那支筆也無力地垂落於地,卻神色平靜,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努力著,面上不見一毫挫敗。
他按部就班地練了多久,成璧就在門口看了多久。
吧嗒一聲,那支筆又一次掉在地上,成璧眉心緊蹙,終於按捺不住冷冷開口:“手廢了便廢了,又沒誰強求你什麼,老跟那死物過不去作甚!”
容珩脊背微僵,愣怔片刻后整了整衣袍,面向她俯身跪拜。
“容珩,參見陛下。”
他的聲線清潤如舊,歷經重重波折之後又多了幾分沉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見之則可忘俗。
成璧卻是個頂頂的俗人,非但不願忘俗,反倒要迫著他一同沉淪孽海,在塵世之中養滿一身的刺,任由環抱時將彼此扎得遍體鱗傷。
“太傅不自稱臣,跪姿也甚是規矩,倒叫朕不大習慣了。若早便如此乖覺,朕怎會不寵你疼你?”
成璧戲謔一笑,將他擺到玩寵一類的低賤位置上,又向前走了兩步,刻意用自己的影子去覆住他跪伏的身影。
“容珩有負皇恩,無福侍奉陛下。”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失意或是被她激怒,像是個沒有心的玉人兒。
成璧知曉他向來口是心非,上次過後許是還要多留些時間整理心情,便不再與他為難,從身後拽出一大摞奏摺來往小桌上一甩,又拖了個圓凳自顧自坐下翻看起來。
“宣政殿走水了,朕沒處落腳。”
容珩見她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神情便軟下來,無奈開口:“陛下,誑語造業……”
“你的話太多了。”
成璧懶洋洋地翻開一頁,從袖口掏出支硃筆裝模作樣地畫了幾個圈,見容珩在一旁大皺眉頭,便抬起眼來審視著他:“怎麼,你也想參議政事?”
他默了會,才道:“容珩自知身份。”
“很好。從前容家便是因短缺了自知之明,貪圖不該屬於自己的權勢才犯了錯。你當吸取教訓,日日自省其身。”
“……容珩遵旨。”
女帝眸光凌厲,在他身上一掃而過,隨即轉回視線專心致志地批閱起奏摺。這回可不再是胡亂糊弄了,農桑稅率乃國之根本,成璧一字一句看得仔細,提筆回復時更是字斟句酌。
容珩凝立不語,又聽她道:“沒眼色的東西。就這麼干看著朕?伺候研墨。”
容珩低低一嘆。掖庭哪兒來的屑金朱墨?然當他向門口望去,卻見兩個小太監已捧著墨錠與硯台在那跪了許久。
在她面前,他總是心神散亂,這一回確是他失察了。
容家世代簪纓,容珩卻從沒有那些貴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壞毛病,從前便事事躬親,如今伺候起人來,除卻因他手傷致使動作慢了些外,竟也算像模像樣。
成璧提筆在他研好的墨池裡蘸了蘸,重新理出毛峰,這才埋首案牘,繼續筆耕不輟。
他二人各自偏安一隅。
四月中,草葉繁盛,鳴蟲復甦。窗外間或有一兩聲拖長了的鳴響,虛虛實實地漏進來。低吟淺唱者非人非鬼,是此夜風,過處滿階清寂。
成璧托腮伏案,揉了揉微澀的眼睛,卻不曾去看容珩。因她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凝視著她。
可但凡她一側頭,他便悄然撇開視線,眸子緊緊斂著,不願讓她察覺半分心事。
約莫大半個時辰過後,容珩忽地出手輕輕握住她的腕子,低聲道:“陛下,錯了。”
他的手宛如一塊涼玉,骨節分明,纖潤修長。那皓腕被他握住,就像是溫熱的酥酪,或是種極緻密極光潔的綢子,肌膚輕陷,要將他融在裡面。
成璧眼睫一抖,壓著嗓子道:“放肆,你要作甚?”
容珩見她怒了,竟抿唇微微笑起來,許是以為這樣能對她稍作安撫。一線燭火映照下暈散了他面龐上原本鋒銳的稜角,顯得溫柔而有耐心。
“這樣的姿勢雖然便於使力,用久了卻易傷手。”
“……與你何干?還以為自己是朕的太傅呢?”
成璧皺眉,見他已覆上她的手,小指一勾掛住她的指節,動作極輕,只是虛虛地搭在那兒,連點溫度都傳不過來。
他想將她的手部姿勢擺正,自己卻使不上力,又試了兩下,面色漸黯,終於鬆開了她,起身倒退兩步跪在地上,無力地垂首道:“容珩失禮,請陛下責罰。”
他的眼中已沒有了光。黑白分明,卻無人氣,只是幅水墨描成的美人畫兒。
成璧深吸一口氣,只覺自己一世的耐心都糟蹋在了他身上。
他心情好了,給個笑臉;心情不好,便是絕不曲意逢迎。
得到了他的身又如何?若他不想,沒有人能夠強迫於他。即便她脫光了,像個青樓妓子一樣拋卻顏面來爬他的床,他都不會有半分動容。
成璧怒極反笑。
“掖庭的嬤嬤都是人精兒,今日無人再鞭笞你了吧?”
容珩點頭道:“多謝陛下掛懷。”
成璧亦點一點頭,噙著笑,向他伸出手。
容珩瞳孔微縮,無措地望了望她,試探性地將手指湊近她掌心,卻被她一把拂開。
“裝什麼傻。還給朕。”
“陛下?”
容珩茫然地抬眼,卻在欲啟唇時被她擒住下巴,用力將他拉近身前,又俯下身,與他鼻尖相觸。
“朕的藥膏可好用?”
容珩試圖後撤,然上半身被她死死鉗住,動彈不得,只得側目輕聲道:“陛下所賜,自然是好的……唔!”
成璧咬了下他的唇,不甚用力,只不過是想用唇齒去品一品他那清梅覆雪的幽香。
待分開后,成璧舔唇回味了下,才淡笑道:“只瞧見藥膏,沒瞧見那塊玉?”
容珩無言,漠漠地垂眸指地。
“容珩,你把朕當傻子?朕的東西,你也敢私藏?”她強迫他抬起臉,滿意地瞧見那雙眼睛正波光顫動,“還給朕。”
“容珩不知。”
“太傅一向光風霽月,怎的也學會撒謊了?那是玉兒與太傅的定情信物,又不是朕與逆黨賊子的。現在的你,早已配不上它。乖,把它還給朕。”
成璧安撫性的摸了摸他的面頰,他卻好似陡生怒火,俶爾抬起頭抿唇直視著她,一字一頓道:“不知,不還。”
“喲,生氣了?”成璧啞然失笑,“就為這麼塊碎玉?”
容珩緘默,眼神卻怒極哀極,成璧靜靜看著他,忽覺有種報復的快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哦,對了。你知道那塊玉,是如何碎的么?朕在臨樓王的床上不大聽話,惹惱了他,他那人就是個活閻王,不但摔了那玉,更差點將朕掐死在床榻上。”
她牽住他的手,追憶往昔時神情溫和,緩緩道:“他的手比你大一些,也粗一些,掌心都是兵器磨出的老繭。力氣大極了。朕那時候,怎麼都掙不開。”
容珩的手緊了緊,險些捏痛了她。
“你瞧,你還算懂分寸,曉得動作輕些。朕從前希望那個人是你,倒不是因為別的,無非是覺著……你應當不會讓朕那樣疼。”
“成璧……”
“不過朕也想開了。幸而那個人不是你。交易總得有來有回,容珩,你能給予朕什麼?權勢、地位,或是為朕的母妃報仇?你能么?你所有的,無非是朕年少時漂泊無根的愛戀而已。可惜了,朕如今登臨至位,有句古話說得好:‘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天下男兒都在追求這一境界,朕又何必假意清高?後宮之中多的是人在愛朕等朕,你這樣的調劑品,早已索然無味了。”
女帝終於放開他,眼帘低垂。“卑躬屈膝對你來說許是侮辱。可對當年的朕來說,卻是多少回苦心孤詣才換來的一次機會。朕從不後悔,亦不會遮掩。與你說這些,不過是想告訴你,碎了的玉是補不回來的。你想要,儘管拿去便是,朕無所謂……”
容珩跪行上前,輕輕攬住她,將臉頰貼在她的膝上。
“對不起。”
趙成璧神色一空,半抬起的手僵在那兒,許久不曾動彈。
“對不起……”
容珩埋著臉,整個身子都在輕顫。成璧任他抱了一會,心中的暴戾與憤慨竟悉數消融,如苦夏飲冰,快意過後便是渺遠而悠長的痛。
她反而不想再說些傷人的話了,因她早已被傷的體無完膚,再要強行武裝自己,也顯得色厲內荏。
他們之間,似乎總有一個人處於慢了半拍的節奏之中。
她一腔熱火時融不掉他心中的堅冰,到如今她累了乏了,他反倒又擺出副愧疚模樣開始自行檢討。
這要她如何回應呢?無趣。
成璧將他推開,學著他從前的神態淡漠開口:“你這等低賤之人,不配同情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