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急著摟錢,倒不是有心驕奢淫逸,而是因登基以後,朝中六部尸位素餐者眾,日日專會伸手討要經費,出兵西洲后國庫更是捉襟見肘,自己又豢養了一批能人,一個個的張著嘴待她投喂。若她撂了挑子,豈不是要餓著大伙兒?
餓著這些人一時倒還無妨,餓著百姓便是大罪了。成璧年少,狂心未已,胸中自有一番雄圖,正欲大展拳腳行安邦利民之舉。然這話擺到紙上容易,再要推行下去可就千難萬難。
譬如今日早朝時,工部就再度上書請求皇帝撥款,為江淮洪泛地帶興修水利設施。誰人不知造橋修路、疏浚洪渠都是好事?成璧年前已是咬著牙從手裡勻了五十萬兩雪花銀出來,這銀子扔進水裡還能聽個響兒,可經由工部的手往下散,就成了杯水車薪,連點正事的影子都沒見著。
御史台的那幫酸儒自恃憂國憂民,又專愛秉筆直諫,直覺拿住了帝王的錯處,在朝堂上尋死覓活,硬逼著成璧散財換仁名。這是女帝所不能容忍的。
既已有暴君之名,便不妨將事情一力做絕。成璧早不似初登基時謹小慎微,事事都要顧及各方觀感,要撞柱子的便任他去撞。她在一旁翹首盼了半天,見那人空打雷不下雨,就遣了兩個小太監,一齊按住那御史台大夫,把著他的腦門往龍柱上砸,直砸到那老匹夫頭破血流,奄奄地跪倒在地大呼萬歲饒命。
她是一時痛快,然此事終究未有了結,日後免不了再生波折。歸根結底,除卻從她自己這頭開源節流以外,江淮的吏治也需好生整頓了。
還有一樣怪事成璧未能理出頭緒。南地近月來有幾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除卻經南督學棒殺容家生員已定了案,其餘的都是人口走失一類扎堆冒出,蹊蹺得緊。
先是百十戶石匠連同全家老小莫名失蹤,而後是成名的方術士在眾目睽睽之下人間蒸發,案卷字裡行間鬼氣森森,民間謠言更是靡然成風。
這些案子說大不大,卻透著股詭譎氣,成璧隱隱覺著其內有大陰謀,卻始終尋不出一條暗線將之串聯起來。
“容瑤的事查得如何了?”
椋鳥跪在地上遞出封密報,成璧接過掃上一眼,輕舒一口氣,“所以……還是隱士司自己人里出了紕漏。”
鏡花叄司,除卻司主、統領幾人外,其餘人等皆是單線聯繫,互不知身份。容瑤的隱士司司主之位與先帝封給容珩的那個太傅有些異曲同工,說不上虛職,卻也不是實打實地要她做什麼事。
女帝待容瑤,有幾分愛屋及烏,更多的則是同為女兒身,對她過往遭遇的共情,寄望於用這樣的方式讓她減了消沉,不至於永世困在拋家棄族的心結之中。
這樣一個人,若說她暗地謀划著再度背叛,成璧心內是不願相信的。如今得了這麼個結果,成璧也算放了些心。
“是朕大意了。鏡花叄司雖隱秘,招收人手時還是有不少空子可鑽。一時不防,竟叫皇叔的人混了進來,還成了統領,簡直恥辱。怪不得那日親蠶禮中皇叔對容珩的下落篤定非常。”
成璧面色微沉,凌厲的眸子掃向椋鳥,“給朕把梁奴兒喚來。”
椋鳥應了聲是,躬身退出殿外。不多時,一白衣女子翩然臨近,俯身下拜,淡漠的聲線聽不出一毫情緒,“臣梁奴兒,叩見吾主陛下。”
“司主請起。”
那女子依言起身,靜靜地站在那兒,不似尋常臣子般戰戰兢兢不敢直視天顏。她的一雙眼如雲似霧,是山巔之上流淌著的一潑濃藹,從未撥雲見日。
她約莫二十四五,也可能更大些,因她始終無甚表情,故而無法依照神態來推算年紀。
這女子容貌平平,卻是一柄利劍,下毒、刺殺、縮骨易容皆是一把好手,正是趙成璧極為倚重的山鬼司司主。
說起來,成璧最初興起以女子組建鏡花叄司這麼個念頭,倒也有梁奴兒的一份功勞。
去歲初南地有一樁轟動要案,道是一貪官行淫途中被後院妾室殺死在床上,捕快來時那妾不驚不逃,只將噶下來的腦殼和腰子扔甩到眾人眼前,隨即一言不發束手就擒。
此案影響甚廣,那貪官武舉出身,很有一把子功夫在身,饒是如此還落了個身首異處,不免叫許多與他近似的人渣敗類栗生兩股,叫囂著要將那女子處以極刑。
尋常百姓不敢明著拍手叫好,暗地裡卻將這妾室為民除害之舉編成了戲文:世有奇女梁叄娘,一劍驚鴻動四方。為報殺父之仇,隱姓埋名十二載,習武練在了八年上。尤其將那噶腰子的過程描摹得是繪聲繪色。
成璧在臨樓王府聽了這事便一直上心記掛,而後得復公主尊位,便趕在當地法場行刑之前將人搶下,押入京中問詢實情。那妾室便是梁奴兒,她的過往也與民眾的猜測相仿,悲慘得一般無二。
梁奴兒確是專為報仇而來。此女原本家境殷實,父親乃是一江湖門派之主,卻被師弟毒殺后奪了本門秘法而去。爾後那師弟憑武舉名次入朝為官,又強佔了梁奴兒的母親與長姐,將她二人活活凌辱致死。
彼時梁奴兒年紀尚幼,逃脫魔掌後上了月出峰苦修十餘年,終於武功大成,於是化名為梁奴兒,在那貪官所轄地界的青樓掛牌賣笑,一舞傾城,引得那人重金將之買下。新婚之夜,便是驚魂之夜。
血雨霏霏,草木葳蕤。昔人已矣,往事不可追。入京后的梁奴兒一度了無生念,成璧便同她說了這麼一句。
“逢年過節時候,能有個人給你父母、姐姐上柱香也是好的。地下孤冷,也不知你去后,旁人是否能如你這般照拂盡心。”
從此以後,梁奴兒便歸附女帝,任她驅策役使,直至成為這山鬼司司主。
古來女子求生不易,求死倒是簡單。成璧興建鏡花叄司,實是想讓這些勞苦女子有個歸宿,不至於一輩子依附於無意義的仇恨或是愛寵。至於梁奴兒,成璧也多次提出讓她改回原名,她卻不動不搖,許是仍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又或是意在予以鞭策,隨她去了。
“朕想讓你殺一個人。”
梁奴兒點了點頭,兩隻眼睛平平地望著她。
“此人是隱士司統領,督察院左都御史六姨娘莫氏。”
梁奴兒面上毫無波瀾,應了聲是旋身便走,成璧忙將她喚住:“不問問朕是何緣由?”
“陛下做事,自有緣由。臣所要做的便是替陛下肅清朝綱,不該問的,一概不問。”
“你瞧瞧這個。”
成璧將湘君司密信遞出與她同看,沉聲道:“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梁奴兒展開信紙,逐字逐句地讀完后,偏頭想了想,回眼看她:“證據確鑿,可殺。”
“話雖如此,朕總覺有些怪異。臨樓王如此謹慎,為何會讓朕抓著這樣大的一個把柄?不像,委實不像。”
“陛下是擔心那面棄車保帥?”梁奴兒眼眸微垂,深思一番后道:“隱士司統領應了取死之道,也不曾冤了她,必殺之以絕後患。至於她是卒還是帥,臣會協同湘君司一齊查明。”
成璧點頭道:“如此甚好。昨夜愉卿那兒辛苦你了。”
梁奴兒福身行禮,語氣中多了些溫和,輕聲道:“陛下說的哪裡話。為君分憂,臣應當應分。”
待她走後,成璧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對殿門處的鷓鴣一招手,“姑姑快些來,朕有話問你。”
鷓鴣快步走近,見成璧兩眼頻頻扇動,似在猶疑不定,獨個兒冥思苦想了一會,才道:“姑姑年長些,對容家大姐兒那一輩人也熟絡。你可知容瑤從前有什麼……過從甚密的好友、情郎一類?”
“陛下問得古怪。容家大姑娘當年譽滿京都,是至清至潔的人物,容家又重規矩,是必不會讓她冶遊在外的。”
“話是這麼說,可也不妨有人近水樓台。”成璧摸摸下巴,終於皺著眉理出些思路,緩緩道:“臨樓王府就在容家府宅隔壁。那老東……趙元韞和容瑤年歲也相當,姑姑就沒聽說過什麼風言風語?”
“這……”鷓鴣為難地搖頭,“奴婢從未耳聞。陛下可是多想了?京中一牆之隔的府宅極多,容大姑娘出嫁又早,他二人無論如何攪不到一處去的。”
成璧兩眼一垂,微微失望道:“也是,朕多想了。”
趙元韞非嫡非長,十五六歲時還是個遊戲人間的紈絝,誰也想不到世子之位有朝一日會落到他頭上。而容瑤自幼便有美名,蕙質蘭心,一家有女百家求,容家為清流與門閥兩方共首,早便定了先端淑皇貴妃幼子肇寧王為婿,豈會容自家女兒作出有辱門楣之事?再者說了,趙元韞當時那種擊劍任俠式的做派,一眼看去,輕浮不成氣候,容竟又豈能由他帶壞了掌上明珠?
可到如今,人以為無甚出息的,眼下成了叱吒風雲的臨樓王;那位閨英惠秀的小姐卻陷於污淖,兩個年歲彷彿的人,錯過了年少的相逢,便一路分道揚鑣,命途再也不曾有一瞬重合。
這時候鷓鴣忽然想起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成璧察覺她神色有異,便道:“姑姑有話但說無妨。”
“奴婢唐突。陛下既然說到這兒,奴婢倒真想起件事,與容家大姑娘有關,卻……”
“卻什麼?姑姑今兒是怎麼了,吞吞吐吐的。”成璧笑了笑,“難道與容瑤搭邊兒的那人不是臨樓王?那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