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猶豫半晌,方才在女帝耳畔低聲道了一個名字。成璧優哉游哉地聽畢,看神情似渾沒放在心上,待到眾內侍皆退下,獨留她一人批閱奏摺時,她才不自覺地捻緊了硃筆,眉心蹙成了數道峰谷。
到了晚間,女帝有意雨露均沾,便決定將那愉卿晾上一晾,翻了新任侍君駱寒洲的牌子。
泠泉宮側殿漱石居清幽雅緻,今日卻是一派喧嘩,成璧已然入了外院仍未見人掃階迎駕,不免端出些天家威嚴訓斥道:“大老遠就聽見殿內吵吵嚷嚷的,你們主子是在做甚?”
宮人面上一苦,跪在地上叩首回稟:“聖上明鑒,非是駱侍君有心不敬,實在是正殿那位攪鬧不休……”
“正殿?李昀?”成璧心下明了幾分,面上掛起個意味深長的笑,“李昀是侍君,你家主子也是侍君,大家平起平坐,你等就這樣看著人家欺負你們主子?”
“聖上說的是,可那李侍君跋扈,將奴才們都趕到門外……”
那宮人還在找補,這時殿中門扉咯吱一啟,李昀當先一步甩袖而出,似怒髮衝冠,連腦門上的青筋都綳得直跳。望見成璧來此,他嘴角怪異地一咧,又羞又惱,本想退避叄舍,卻礙於規矩只得跪下行禮,口中直蹦蹦地道:“臣侍給陛下請安!”
成璧一掩唇,輕笑道:“李侍君這是怎麼了,吃了槍葯?可是朕安排的宮室不妥,委屈了你這高門嫡子?”
李昀埋著頭不敢看她,氣焰已低下去,小聲道:“陛下言重,只是臣侍今日身體不適,這便退下不再叨擾……”
“身體不適?何處不適?”成璧上前兩步作勢要拉他的手,拿腔拿調地道:“可要朕為你尋太醫院院正?”
“不!多謝陛下,不必了……”
成璧捧心一嘆,“朕還未嘗與李卿歡好,怎的就病了?明兒朕就專門翻了你的牌子陪你吧。”
李昀含著極大的痛苦隱忍不發,一臉久未解手的憋屈模樣,眼睫一直在顫,一口氣在嗓子里卡了個正著,不上不下的。
“朕見你氣血充足,面色尤佳,不像有疾,倒像是託詞謀寵呢。”成璧轉了轉眼珠,狡黠一笑,“誒,要不今兒你與駱侍君一同伺候朕?”
女帝伸手去拉,李昀卻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貓,猛地蹦起來往後退了數步,一迭聲地搖頭拒絕。成璧似無奈似失望地嘆了口氣,揮一揮手任他退下了。
駱寒洲早就候在一旁,見李昀離去,才怯怯地上前跪下,“臣侍恭迎聖上。”
成璧見他拘謹,便刻意晾了他一會子,這才挑眉笑道:“你做了什麼,將他氣得這樣?”
“臣侍並未……”駱寒洲面露難色,囁嚅道:“此處人多口雜,可否請陛下先行入殿?”
見成璧點頭應了,他便起身在前引路。二人之間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駱寒洲謙和守禮,不似魚庭真般自來熟,上來就牽她的手,也不似李昀目下無塵。光是這份分寸感就足以讓她對他和顏悅色,畢竟這世間夜郎自大者眾,知情識趣的男子可不多。
待入了殿內,成璧安然落座,在駱寒洲的服侍下飲了一口清茶,又續上方才的話題。
但見那駱寒洲臉頰微紅,訥訥道:“李侍君的病……有污聖聽,臣侍不好詳述,不過並非頑疾,休養一段時日便好,陛下無需憂心。先前李侍君上門指責,蓋因其誤以為是臣侍在吃食中下毒謀害。此俗事耳,擾了陛下的清凈,實在是臣侍的不是。”
“下毒乃重罪,你倒是不避諱。”
駱寒洲謙謙君子,談吐儒雅,還想著為李昀遮掩一二。可這事本就是成璧下令做的,最知根知底的人非她莫屬。什麼怪病,還不就是一口葯送下去滅了人慾?
昨兒他二人一併用了晚膳,待到翌日一早,李昀起身時便覺身下濕黏,不甚爽利,掀開被子一瞧,竟是紅紅白白一片狼藉。
男兒血精外涌可不是好兆頭!李昀出身大族,早有貼身侍婢開解了人事,見此情形頓時惶恐不安。因此事陰私,初入後宮也未有相熟的太醫,故而不敢聲張,只自行又試了幾番短長,果不中用。
新貴入宮,李家竟送了個不能人道的廢物來,這可不止於藐視人君了,更是欺君之罪!
李昀嚇破了膽,在宮中點起火盆將床榻被褥一併燒毀,而後便沖入漱石居中質問駱寒洲。因他想來,晚間二人同用一席,若是女帝在膳食中下毒,駱寒洲必定與他一般受罪,豈有獨善其身之理?
成璧笑道:“他為何不疑心旁人,專疑心你?可見你也有不妥之處。”
駱寒洲神情一黯,看了看她,又垂下眼,“臣侍晚膳時曾與李侍君起過爭執,李侍君許是以為臣侍懷恨在心……”
李昀心高氣傲,才在女帝那吃了掛落兒,用膳時又見著寒門子弟與自己同位同席,言語上便打壓了駱寒洲幾句。
那駱寒洲家境平平,也就名頭上比沉家那等芝麻綠豆的小官兒好些,對上高門貴子自然矮了一頭,一頓飯吃得筷子都未動上兩下。
“你倒是誠懇,總願意自攬罪責。可知入了後宮,這些陰謀招數一旦沾惹,便再洗脫不掉?”
“臣侍有罪,擾得後宮不寧,請陛下責罰。然臣侍讀聖賢書,知曉凡事當講求一個實字。人在局中,實情不可不言,即便是構陷,臣侍也不願獨善其身,將罪過皆推與旁人。”
女帝眸光閃動,微怔片刻,才伸出手拉住他,“看來今日朕是來對地方了。”
駱寒洲從未與女子這般相處過。此刻的成璧與他離得極近,燭火映襯下色若春曉,眸若秋波,他望得出神,不由兩頰生暈,沖她靦腆一笑。
成璧見他羞澀,便扯開話題,換了副閑適姿態同他談天說地。從詩詞歌賦到經世義理,駱寒洲竟然樣樣通明,雖因年紀、眼界所限,還有些不切實際的迂腐氣,卻迂腐得極可愛。明明兩隻眼都慌得不敢亂瞥,嘴裡卻不停念叨著之乎者也、夫子教誨一類,再配上他那張清逸的臉龐,在她面前簡直像是誤落入蟒精巢穴的小書生。
小郎君天然清朗,縱使無情也動人。
成璧已許久不曾與人這樣深入交談過。單論詞賦,沉宴便時常接不上話,魚庭真不過會些花間艷筆,再移開談就開始支支吾吾,更不用想與他們剖析政見、闡明抱負了。今日的女帝可以說是如獲至寶,知他還未開竅,也覺如此甚好,便放下了幫他開竅的念頭。這是後宮里獨一份的雅人,風骨格調俱在,又能與自己慷慨論道,何苦讓他落入小情小愛的窠臼之中呢?
若真讓他學了沉宴那樣,日日怨夫似的守候著她的愛寵,才叫暴殄天物呢。
“陛下方才說的這個案子,臣侍不敢妄下論斷。”
“無妨,朕也未要你真拿個主意出來。不過是覺著多個腦袋,總比朕獨自閉門造車想得齊全。”
“陛下太過自謙。”
駱寒洲認真思索片刻,才猶猶豫豫地看向她,聲音顯得有些拖泥帶水,“若陛下真有此心,臣侍倒是想見一人。陛下……應將此事說與他聽。不過這也僅是臣侍一人之見,不足為信,陛下順心才是最要緊的……”
“嗯?要朕說與誰聽,竟讓你如此難以啟齒?”
成璧唇角依舊帶笑,面色卻已倏地沉鬱下去,連眼神都是冰涼的。
“是……是……”
“呵。朕怎麼忘了,你也是清流,但凡清流,便繞不過那一位。”成璧傾身逼近了他,笑意幽微,“容珩。”
“駱寒洲,你想讓朕,去向行刺於朕的反賊問計。朕猜的可對?”
駱寒洲心膽俱寒,駭得忙跪下叩首:“臣侍不敢為罪人申辯,只是太傅……容珩他通曉山川地理,材高知深,絕非臣侍所能比擬,若陛下能化為己用,也算是讓他為國贖罪……”
“真是會戴高帽的。不用他,反倒成了朕的不是。那朕便如你所願!”
成璧陰著臉,起身越過他拂袖而去。
駱寒洲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待女帝芳蹤杳杳,這才拂去額上冷汗,心口撲通撲通直跳。
他見著的這個女帝,與傳聞中的暴戾恣雎大相徑庭。和他秉燭夜談之時,溫和從容,見解通達,是第一流的掃眉才子,亦有明君之相。然言及容珩,她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想來是容太傅曾讓她痛得太深,坼開了揉碎了,又融進骨血,藏在最深的角落。
龍有逆鱗,觸之即怒。容珩,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劫。
今天燒太高了,先放一章,沒有調首行縮進,等好點再來吧。另外下一章有高血壓操作,大家千萬別忘了女帝最會演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