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瑤神情沉靜,手上卻已不自覺地捻緊了綉帕,“陛下先請。”
“嗯。”成璧點頭,故作姿態地翻了翻案前書冊,頗晾了她一陣,這才淡淡道:“躬桑禮時,你在哪裡?”
“妾正要說此事。”容瑤語聲顫抖起來,深深叩首道:“妾本與果毅都尉夫人結伴入了桑田,彼時忽有一宮婢臨近,言稱聖上傳召,妾便隨之而去。此人將妾帶入林中,妾發覺不對,正欲與之周旋,卻被其一掌擊暈,待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妾懷疑有歹人冒妾之名謀害陛下未成,卻始終不明其中關鍵,輾轉反側數日不得安寢。今日與陛下剖白,妾心知陛下必不會信,妾已決意一死……只求陛下嚴查其中陰私!”
成璧聞言倒不意外,僅是皺了皺眉,“果毅都尉夫人?”
她在案頭翻找一陣,取出一封密信拆開,“這人前日吃果子未吐核,一口氣喘不上噎死了。”
女帝輕嘆一聲,抬眼對上容瑤微顫的雙瞳,緩緩道:“容瑤,真的很巧。”
容瑤頹然跪坐於地,似下定決心般淡靜道:“陛下疑心不可盡消,是妾之過。妾願以死明證。”
“以死明證……”成璧嘲諷一笑,“你們姐弟二人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旁人還未說甚,你便自覺再無轉圜,寧可丟了性命也要守住你這所謂的清流風骨,好像解釋兩句便真能要了你的命。”
她說著說著便皺起眉,面上又恨又怨,卻顯而易見地摻雜了對別人的情愫,那話兒出口也與容瑤無關,一路奔逸到與容珩相處的境地中去了。
容瑤眼見成璧如此,反倒輕輕吐出一口清氣,低聲道:“陛下……很懂家弟。容家教誨如此,自幼耳提面命,刻入骨骸。妾已棄了容家,卻終究割捨不去往昔歲月的痕迹,妾……”言及此處,容瑤哽咽落淚,“妾早已是無家之人,祖宗不容,天地神鬼共棄,若再背叛陛下,又要如何自處?妾不敢求陛下信任,亦不知該如何自證,唯有一死而已。”
成璧握了握拳,許久后,方垂眸道:“容卿起吧,朕未說不信你。”
容瑤卻並未起身,仍是叩首道:“請陛下嚴查此事。”
“朕自有定奪,你不必憂心。有歹人著意離間朕與容卿,朕如何能叫他稱心如意?”成璧扶起她,面上重新掛起一抹笑,溫和撫慰她道:“果毅都尉夫人吃果子死了,想來是因她瞧見了那偽裝宮婢之人的面目,被那人陰謀害死,此事與你無關。”
容瑤怔然嘆道:“陛下真乃聖明之君。”
女帝執握著她的手,仔細凝視她面上神情,忽而道:“你還有心事。是有什麼……難以啟齒?”
容瑤默默無語,唯有眼角細紋輕顫如漣漪。
成璧細細想了一會,才道:“容珩?”
容瑤長睫帶淚,泫然無聲。
“他是你的嫡親弟弟,朕知你待他有如母父,但朕……”成璧神情微黯,語聲滯澀,“他在眾人面前行刺於朕,攸攸眾口何以堵之?朕要保住他的性命,唯有假作報復,將他投入掖庭為奴。待此事了結,朕……會看在你的面上,復他位份。”
容瑤點頭,淚落如雨。“家弟不知進退,屢次冒犯聖上龍顏,聖上待他至誠至愛,本是他的福分……”
“福還是孽,只怕說不清了。”成璧視線模糊,勉力端著儀態不願在容瑤面前流淚,可卻有滾燙的液體在無知無覺間濡濕了面頰,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朕從未想過,朕與太傅,能至今日之果。”
容瑤輕聲道:“陛下,妾……可以抱抱您么?”
成璧愕然看向她,卻聽她道:“妾其實曾抱過陛下的。那時妾未出閣,陛下也還在襁褓中,香香軟軟的一小團,家弟見了,滿眼都是亮光。”
容瑤陷入一段久遠而明亮的回憶,眸中星芒微閃,“家弟性子淡漠,又被父親教導得滅盡人慾,妾從未見過家弟對何事上心。可自從那日在慧嫻貴妃宮中瞧見公主,家弟便總尋著借口往宮裡去,偶爾的會到陛下床邊坐一坐。妾曾看過,他悄悄戳您的臉呢。”
她以袖拭淚,“家弟與陛下有緣。這一生必將與陛下綁縛在一起,無論是福是孽,都是他的命。”
成璧咽下淚意,悄然倚靠在她削薄卻溫暖的肩頭,輕擁住她。
天色已晚。容瑤退下后,成璧拍了拍手,對著身後屏風喚道:“還不出來?夫人這是打算在宣政殿陪朕過夜不成?”
那屏風後人影閃動,一人裊裊婷婷執扇行出,正是吏部左侍郎盧卷之妻,雲舒。
“妾想著給陛下留些時間補妝。”雲舒嬌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道:“瞧這眼兒紅的,妝都花了,天可憐見的。”
成璧嗔她一眼,“說正經的吧。”
“陛下不是已然有所定論?”
成璧搖首道:“她畢竟是容珩的姐姐。”
“此中說不通之處太多。容瑤言有歹人慾冒她之名謀害陛下,可她如今已不是容家大姐兒,區區一個中官靈台郎夫人,在朝中無牽無掛,冒名來作甚?難不成單看她一張臉肖似故人,便用上了?”
“你的意思是……”
“這歹人絕不簡單。”雲舒面容沉肅,正聲道:“此人應是對容瑤十分熟稔,且知曉其假死的真相。或許……陛下該令湘君司查一查,容瑤的過往。”
成璧不置可否,“你說的有些道理,但也有可能是隱士司出了叛徒,此事再議吧。”
“另外……妾覺得,此人冒名容瑤,並非為著謀害陛下。”
成璧腦中靈光一閃,抬眸看向雲舒,恰與她清明的目光撞在一處,“容瑤對朕,無足輕重……”
“可對一人來說,容瑤卻是重逾泰山。”雲舒定定望向女帝,輕呼出一口氣,才緩緩道:“容珩。”
掖庭貧而空寂,有同素室,乃前代宮中永巷拓而建置,用以幽禁失勢妃嬪、罪奴等。時有雅人作詩曰:“掖庭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其中可以窺見掖庭生活苦楚之一角。
容珩一身粗麻單衣,剛在暴室領了三十鞭刑,背上隱有血跡透出,搖搖晃晃地伏在井邊取水。他手筋盡斷,病體沉痾之下宛如風中薄紙,不堪摧折。譬如這取水之事,從前是舉重若輕唾手可得,如今卻要費盡氣力,亦不能成。
他喘息著跪倒在地,神情卻平靜如初,眸光漠漠。
附近有人聲傳來,想是掖庭久居的嬤嬤或者前代宮妃。但聽那女子放肆嗤笑數聲,嘶叫道:“你別唬我,趙成璧那小賤人竟也能登上皇位?貴妃好膽識,也不知究竟是與誰私通,給聖上生了這麼個野種!”
那人話語瘋癲,全無邏輯,嗓音中滿載著惡毒,恨恨道:“趙成璧,賤人!貴妃,賤人!通通打入掖庭!聖上英明!”
另有一人與她應和,“是真的呢,眼下那小淫婦成了天子,也不知會不會報復我們!”
那女子便放聲大笑道:“哈哈哈,趙成璧?不過是被臨樓王睡爛了的貨色,淫娃蕩婦也配做天子?哈哈哈哈……”
容珩面白如紙,攥緊了拳頭狠狠捶在青石磚上,手心手背皆是血痕。
他咬牙起身欲與之爭辯,抬眼時卻見一人早早地倚在門邊,面容沉著,唇角微微翹起。
“原來太傅聽了這話,也會生氣么?”
趙成璧跨過門檻,慢慢悠悠下得階前,提起華貴的裙袂蹲下身,與他四目相對。
“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習慣了。”成璧安之若素,眉目之間滿是與她年齡相襯的純真無邪,溫軟笑道:“太傅當年棄朕而去,讓朕獨自落入掖庭,本就該想到朕會面對何等凌辱。言語上也好,肉體上也罷……貞潔操守,在這裡一文不值,不是么?”
容珩本以為她不會再見自己,此刻心潮激蕩,顫抖著眼帘無力啟唇:“如何能讓她們這樣肆意污衊於你……”
“污衊?”
成璧淡然一笑。
“朕雖冠冕堂皇,卻不致連自己做過的事也不敢認。當年朕為給母妃報仇,與臨樓王暗通款曲。每每爬上他的床,朕都在想……容珩哥哥,如果那個人是你,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