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一役,羽林軍中隨女帝親蠶者全員盡墨。死者共計二千餘人,其中一多半是實打實的叛軍,女帝施展雷霆手段倒不足為奇。可也另有不少人並未參與謀逆,不是莫名其妙慘死同僚刀下,就是混在亂兵之中被幾輪硬弩射成了篩子,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另有驍武軍在周邊山中殲敵三千。京郊伏牛山脈丘陵起伏,自古以來為皇室保有御田良畝無數,今遭卻是群山血染,屍橫遍野。一番亂戰拋下眾多無名屍首,卻未搜到什麼可表身份來處之物,只從裝束上隱隱瞧出有兩撥人馬,其中一撥更是狡猾敏銳,初察不對便抽身而走,只叫驍武軍抓了些尾巴,未有傷筋動骨。
周雲柬率八千驍武軍潛入京中,此乃絕密,除卻通關守備提前收到女帝密函,朝中竟無一人察覺。
原本親蠶禮前女帝中毒一事甚囂塵上,眾臣議論紛紛,私下也有些許籌謀,可京中幾處兵馬始終未有動靜,便以為局勢仍在安然發酵,一時無虞撕破臉面。豈料那反賊心思縝密,竟先將手深入了女帝禁衛羽林軍中,趁著親蠶禮君臣齊聚之際悍然發動。若非女帝魔高一丈,此刻眾人只怕已被反賊拿捏在股掌之間任其魚肉,改朝換日便在今宵。
此事已畢,女帝迴轉宮中,首要之事便是將羽林軍六部衛尉全數擒拿,更徑直下旨斬了那中軍校尉汪扶,傳首於廷,屍身懸於城樓示眾七日。又言有西洲流寇與反賊勾結行刺君王,卻仰仗快馬之利逃脫了圍剿,恐已隱入京中以圖后動,故而命虎賁與屯衛二營晝夜巡視京城。
鐵甲錚錚,兵戈凜凜,帝王一怒,天威懾人。不論臣民皆畏而閉戶,京中一時間風雨如晦。
此舉雖酷烈,朝中倒是無人膽敢橫加指摘。因天子遇襲畢竟是大事,個中機密詭譎難測,誰人若在此時忤逆上意,只怕轉瞬就要被扣上一個勾結謀反的帽子,帶上全家老小在天牢里安了家。
且那女帝座下惡犬周雲柬可是個難啃的硬茬子,雖其明面上已率軍返回西洲戰場,可以他對趙成璧的維護,恐怕只消一封密信便能叫他再次屁顛屁顛地趕回護衛。這一次還僅是前軍八千,若再有下次,只怕那驃騎將軍帶回的,便將是中軍十萬了。
因此一事,女帝終於得以順水推舟,將京中幾支軍衛要職皆替換為己方人手。那幾個平日里專愛諫言挑刺的諍臣正自風聲鶴唳,縮著脖子窩在府中不敢出言,待到反應過來時已然塵埃落定,再無旁人置喙的餘地了。
京中黑雲蔽日,諸多府邸大門緊閉,可視線一轉,那後院角門、牆根狗洞處倒是一派熱鬧,總有各家小廝三五不時來回穿梭遞信,其中更有不少落腳點正是臨樓王府。
“什麼狗屁天子……一介女流,乳臭未乾,簡直欺人太甚!”懷化大將軍霍歸德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大手一拍桌案,那桌上的杯兒盞兒登時一併跳將起來,似與他一般齊齊怒目圓睜。
“老夫為國流血流汗數十年,到了因她一句話便解了軍權在家賦閑,是何道理!再有,那中軍校尉汪扶原是我帳下小將,如今平白地叫女帝拿住砍了頭,連句場面話也沒有,這不是打老夫的臉么!”
趙元韞斂眸而笑,為他滿上一杯烈酒,溫聲道:“老將軍莫氣,陛下多半是氣昏了頭,待到風聲稍緩,本王會為老將軍遞書上奏,絕不叫賢臣蒙冤。”
霍歸德握著杯子嘆氣,“先帝也不知怎麼想的……”
“陛下年輕氣盛,性子也急了些,偶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許也是帝王心術罷。”趙元韞似有些無奈地搖首,“本王從前自以為與陛下情投意合,兩情繾綣時,真如做了夫妻一般。可待她登臨帝位,本王便成了明日黃花,情如逝水,再難追回。”
霍歸德連連嗟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阿韞,你也忒拘泥於小情小愛,你爺爺、你爹皆是一生戎馬,何等的英武豪烈,使人心折,怎麼到了生出你這麼個情種來,被個稚齡婦人騙得團團轉!”
趙元韞聞言飲盡一杯,眸中情傷深重,輕嘆道:“舊人聽雲消,新歡又朝朝。本王胸無大志,卻只對陛下一人心存執念,讓老將軍見笑了。”
“好男兒豈能為一小小女子所困?你也是聰明的,怎不知那趙成璧一心慕強,就是個攀附於你的菟絲花!若你狠得下心,此刻早已將那女帝納入後宮,為妃為奴還不是任你蹂躪……”
“老將軍不必說了。”趙元韞將酒杯擲回几上,冷聲道:“本王無意爭權奪位,您請回吧!”
霍歸德冷哼一聲十分不悅,沖著他吹鬍子瞪眼,“怎麼,有膽子做,沒膽子說?藏頭露尾的小輩……”
趙元韞拂袖而起,肅聲道:“送客!”
霍歸德鷹目微眯,凝立原地盯了他半晌,這才桀桀怪笑道:“好小子,真是會裝的。那就等你想好了再來尋我。我霍歸德人雖老了,卻不是那趙氏女娃所能拿捏的,若你下定決心,老夫定當鼎力相助!”
言罷冷哼一聲負手而去,背影儼然。
趙元韞獨自坐回案前,拾起酒壺倒上一杯,慢慢悠悠地含了一口酒液在唇間細品。
酒是好酒,辛辣醇香。霍歸德這老貨心急試探,三兩句話便將自己賣了個徹底,如此淺薄魯莽,倒是險些糟蹋了他的十年佳釀。
女帝棋行險招,看似先他一步將軍權攏入掌中,卻未免失之急切,寒了人心。制衡之術本就是你消我長,既成璧露怯,他趙元韞便不得不勉為其難,趁此機會一力代之,以行夫婿之責,好好教導一下他的小妻子了。
女帝迴轉宮中多日,安頓好多方事宜,卻不見兩近侍太監的蹤影,不由暗自納罕。
尋了旁人一問才知,原是當日羽林軍反賊來襲,劉福寧以肉身護聖駕,卻被賊匪一劍洞穿了大腿。劉福寧年紀不輕,挨了這一下十分夠嗆,只怕要落下殘疾,這幾日都是王福德近身照顧著。
趙成璧暗生愧怍。為求逼真,她始終未將個中安排透露於這二人,使得兵亂之時二者還抱著護衛聖駕的念頭拚死而上。因欠了劉福寧這一回,她便決定親自去瞧一瞧。
成璧只帶了椋鳥,並未驚動旁人。甫一入屋,便聽劉福寧唉喲直叫:“老東西,疼死我啦!這點小事都粗手笨腳的,平常還想騎到我頭上呢,切!”
王福德寡著一張拔子臉冷冷道:“德行,當咱家樂意伺候你?有本事自己起來!”
成璧莞爾一笑,復又故作嚴肅道:“幹什麼呢,鬧翻了天了。”
劉福寧忙從榻上滾下來,扶著床柱叩首道:“唉喲,聖上來看奴才啦!奴才沒事兒,奴才謝聖上隆恩……”才說了幾句,老臉上便滾下兩行淚來,哽咽著又道:“聖上沒事就好,那日可真嚇死奴才了。”
劉福寧是先帝的大伴兒,一向待她親厚有加,即便她當年為人所害落入掖庭,他也隔三差五地偷偷關照著,故而成璧心內一直將他看作另一種親人。
見他情真意切,成璧心中一酸,勉強笑道:“朕早非昔日幼童,什麼阿貓阿狗的也敢害朕?都被朕巧計滅殺了。你也是,平日里遇上事跑得比兔子都快,偏那天直往前湊,吃一劍也不冤!”
劉福寧揉了揉眼睛,撓著腦袋嘿嘿直笑,“奴才腦子轉不過來彎兒,只曉得聖上龍體不能有失。先帝臨終前交代奴才,真到了那關頭,這條命都丟了也無妨事,要不然先帝得託夢罵死奴才了!”
成璧聞言眉目微沉,眸中隱有淚意浮現。王福德忙拉了他一把,綳著臉小聲道:“你在說甚?改明兒小心先帝親自帶你下地去!”
劉福寧醒悟過來,忙緘口不語,復又轉了話頭呵呵笑道:“掖庭那兒奴才早遣人安排妥當啦。”
成璧已黯然回神,淡淡道:“安排什麼?”
劉福寧擠眉弄眼竊竊道:“那位不是進去了么?奴才曉得陛下是為保他性命,無奈出此下策。太傅手腕斷了的經脈也讓太醫暗中瞧著了……”
“糊塗東西,這時候倒急著做朕的主了?”
劉福寧聞聽聖上話風不對,也不知觸了哪處霉頭,登時面上一苦,哭喪著臉道:“是奴才自作聰明了,請聖上責罰。”
趙成璧皺眉,冷冷叱道:“朕將他貶為賤奴,一應用度就全按著賤奴的位份來,傳什麼太醫,他的身份也配使喚太醫么!你到底是朕的奴才還是他容珩的奴才!要真這麼樂意伺候他,朕現在就把你發配到掖庭陪他去!”
劉福寧唬得忙叩首道:“奴才不敢吶!奴才也不知是被什麼糟糠塞了腦殼,奴才知錯了!”
女帝見他可憐,便揮手示意揭過此篇,嘴上仍冷冷的,“下不為例。”
劉福寧以袖擦了擦額頭冷汗,苦笑咧嘴。依他瞧著,女帝這回話風嚴厲,倒像是真恨上太傅了,可他偏幫容珩之舉只是換了一頓叱罵,不痛不癢地就揭過去了。若帝王當真無情,還會如此心軟么?
爾玉公主自幼心如琉璃,有兼濟天下之大仁德,卻也愛恨爽利,除卻那一人,從沒見對誰這般三番四次地遮掩妥協。可見恨固然是恨,但愛,也不是那麼容易全然磨滅的。
成璧抿唇轉開視線,見倆老太監苦著臉攙扶在一起,便另起了一處話頭:“王福德,你不是一向同劉福寧關係不佳,今兒怎麼倒殷勤起來?”
王福德羅鍋一彎,慨然道:“奴才活了這麼大年紀,因是閹人,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今兒伺候老劉倒沒別的,天生就是個伺候人的命,實指望將來老了也能有個人幫著收一收,宮裡宮外也就這點情誼還能靠上。”
這話說得十足赤誠,是成璧這等人上之人從未體會過的人情冷暖,一時不由痴了。
待出了屋門,椋鳥小步趕上,輕聲道:“陛下,隱士司司主容瑤求見。”
女帝點頭道:“她來得倒巧。”
成璧迴轉宣政殿,只不多時,就見容瑤垂首快步而來,未及近前,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俯身肅然道:“妾容瑤參見吾主陛下,妾有要事稟報。”
成璧端坐高台巋然不動,只隨意抬了抬手,“起身吧。朕也有話問你,是你先,還是朕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