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的那人著一身君儀禮服,喉間橫插著一支長箭,正面著地,手指顫動了兩下便再無聲息。
眾人駭得面無人色,劉福寧揮舞著拂塵沖將上來,連聲叫道:“聖上遇襲,御前侍衛、羽林軍速速護駕!”
王福德反應快些,已遣了一幫小太監將眾人控住,清點著在場名單。無數鐵甲兵丁也已披堅執銳蜂擁而來,將整個禮壇四周圍裹得密不透風。
兵部侍郎左岑曾與驃騎將軍同袍作戰,眼力與那班紙上談兵的文臣不可同日而語,此刻已從長箭來勢判斷出賊人大致所在,手搭涼棚遠遠望去,只見草密林高,一行驚鳥緩緩散入空中,不由得駭然失色道:“出射地據此處甚遠,一箭之威,竟至如斯!”
吏部尚書李彥之忙道:“此賊膂力遠勝常人,許是西洲賊寇混入京中行刺吾皇……”
“李大人此話奇了,連賊影子還未見著,一番話已說得宛如親見。可是那西洲賊寇事先與你暗通款曲啊!”
李彥之被搶白一通,也覺著自己此話有些突兀,梗著老臉向死者處一指,吃吃道:“那箭……不正是西洲特有的六棱倒刺箭么!”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此箭尾羽扁長,箭身四面皆是血槽,與大胤軍中制式截然不同。有內侍小心地用匕首劃開屍體頸部皮肉,拔出深埋其中的箭尖。那箭頭是一個怪異的六棱形錐體,兩側彎鉤倒豎,一旦入肉再難取出,除非吸飽了血連皮帶肉一齊剜去。
待拔出箭時,死者脖上巨洞橫貫前後,望之可怖。
“果然是西洲流寇所為!”
“不是說驃騎將軍在前線連連告捷么,難不成西洲狗急跳牆,潛入我朝境內意欲釜底抽薪?”
群臣議論激沸,皆慌得慄慄不安。有人往女帝處殷殷觀望著,滿指望這剽悍婦人能拿一個主意出來,豈料那女帝彷彿已被這破空一箭嚇的丟了魂,始終垂著臉面默然無語。
太師程子光跪下叩首:“而今西洲偷襲聖駕,也不知山中還藏有多少伏兵,老臣恭請聖上移駕京畿行宮!”
眾人也都跪下附和,“臣恭請聖上移駕京畿行宮!”
這倒不是他們有多在意女帝安危,而是為著自己的小命著想。行宮牆堅兵壯,總不至被幾個西洲馬賊莫名在草窠子里抹了脖子吧?
女帝仍是不言不語。
雲舒人在女眷群中,眼珠滾了兩圈,哎喲一聲柔弱地歪在了地上。待周邊相熟之人扶起她后,才裝出一副手腳俱軟的模樣,指著那地上的死者抖著聲兒道:“那……那個死人,好像不是秦君儀呢……”
此言一出眾人大嘩,王福德壯著膽子將那死人翻了個面,才見確然是個年輕男子,面容停滯在驚駭掙扎之中,死不瞑目。可此人外貌真與秦徵羽天差地別,即便有誰想假稱眼花都不能夠。
沉宴驚叫一聲後退數步,他已認出此人為誰。
那容貌於他而言熟悉之至,分明正是沉和舟!
陡然間,兩側丘陵之上殺聲四起,隱隱有兵戈的脆響伴著馬聲嘶鳴滾滾而來,彷彿大軍臨近。見狀,羽林軍中一兵將目露陰寒,忽地從箭囊中摸出一枚骨哨吹響,軍中立時大舉嘩變。約莫一多半的兵士猛然抽出兵刃向身側之人砍去,羽林軍眾人猝不及防,轉瞬間傷亡慘重。
御前侍衛數量少些,此刻皆已迎上三兩名叛軍戰在一處,這便不免叫女帝身前留出了幾許空當。眾人廝殺正酣,忽有一人形如鬼魅往高台上竄去,正是那吹響骨哨的兵將。
劉福寧忙腆著大肚子就地一滾,意欲以肉身稍作阻攔,卻被那人一劍刺穿大腿釘在地上,痛得哀哀大叫。王福德駭得身下一陣淋漓,有尿騷味隱隱溢出,卻顧不得遮掩,只一面往前撲栽,一面顫聲大叫道:“聖上危險!速退!”
他話音未落,兵將已然劈開重重帷幕殺至女帝身前。劍已脫手,他又換了柄精鋼馬刀,從斜上方徑直揮砍而下,欲將女帝斬作兩段。
“不!”是沉宴瘋狂的嘶吼聲。
程子光手指連抖,不自覺地揪下了一縷白髯,低聲喃喃道:“此中應有詐……”
眾人面如金紙,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高台之上傳來金鐵相撞的聲響,隨即那女帝的身影一分為二,撲稜稜滾下台來。
那上半身落入塵埃,卻不見半分血漬,反而從胸腔中滾出幾個鐵制的輪軸,其上隱有刀痕。
這竟是一具製作精良的人偶!
再說臨樓王那一頭。趙元韞一箭射出,並不急著退卻,而是眯著眼觀望了片刻。
“王爺此箭正中咽喉,秦君儀必不得活了!”暗衛拱手笑道。
趙元韞卻不說話,薄唇緊抿多時,才撥轉馬頭淡淡道:“趙成璧有古怪。速撤。”
“可是後山那邊還有……”
“全部撤走,一個都不要留!”
趙元韞緊握韁繩,呼吸漸重,指節捏得咯咯作響,臉上竟還能維持住一抹嘲諷的笑,“又叫這小狐狸精騙了。”
正是這個功夫,地面隱隱震顫起來,遠近幾座山頭皆傳出殺伐之聲,宛如黃鐘大呂,凜冽而肅殺。趙元韞戴上西洲蠻將的赤鬼面具,將外袍扯下一把火燃盡,露出內里的銀白細甲,率眾暗衛打馬飛奔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的人不過兩千,還未得傳音,怎會忽然發動,且聲勢如此浩大?”
趙元韞嗤笑,“蠢材!還以為那些是本王麾下?”
暗衛唬得忙道:“糟了,女帝難道早有埋伏在此?我等暗哨竟一無所覺!”
他們縱馬疾馳,山風呼嘯間遠遠傳來數聲唳嘯,原是終於有一處暗哨拚死傳出了些許信息。臨樓王一扯韁繩靜聽片刻,挑眉道:“有兩伙人火併?讓本王想想,誰這麼有種,竟搶在本王前頭……”
這時禮壇周遭也已兵變,山上山下亂得不可開交,無數偽裝成鳥鳴的哨聲穿透叢林,信源駁雜難辨。趙元韞目露訝異,撿了一處山坳口往下窺視,恰見一叛軍首領往女帝身前殺去,不出片刻便將那嬌弱身軀斬成兩段。
緊接著,人偶腹中機簧之聲大作,那叛軍首領已分辨出是弩機上膛的動靜,連忙閃身而退,卻被那人偶口中厲芒直刺心口,仆地而死。但聽嗡的一聲,如瀑箭雨自高台之後傾瀉而出,聲勢直如遮天蔽日,羽林軍無論叛逆與否,全數立斃當場。
御前侍衛中倒是有幾個似提前有所預備,千鈞一髮間自身後取出一面小盾,手指點動幾下盾面展開,化作一方鐵傘,自己便舉著此傘護在群臣身前,使得眾臣不致被箭雨所傷。
趙元韞極鮮見地露出一種堪稱驚愕的神情,隨即又細細瞧了眼那身著女帝衣裝的半截人偶,這才恍然淡笑道:“長進了不少。”
臨樓王清點手下暗衛,雖不過一百二十人,卻各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趙元韞將牛角長弓背在身後,隨意綽起蟠龍點鋼槍,舉臂前揮,眾人默然響從。
“成敗在此一舉,隨本王走!”
趙成璧,你跑得倒快,不過現在,換本王來抓你了。
趙成璧倚靠著秦徵羽,二人同乘一騎,賓士在山林小路之上,身後跟著十餘騎內衛精兵。
女帝附耳聽去,只覺秦徵羽心音混亂如麻,震得她耳膜微痛,便輕聲道:“徵羽,可後悔了?”
秦徵羽手指一動,半晌,才似下定了決心般緊緊擁住她。
“臣侍不悔。”
趙成璧戳了戳他的胸膛,嬌笑道:“就這麼拋下一切與朕亡命天涯,也不怕丟了性命?”
“臣侍相信陛下,應當早有準備。”
先前成璧與他,是巧計賣慘,做派學足了西子捧心,將皇叔意欲在親蠶禮上刺殺於她的事情和盤托出。此計有三分險峻。她不知秦徵羽心內對她情誼何如,因著那日聞見他身上毒香淡去,在御花園中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可見是個知錯就改的,這才偶然決意如此利用。
若他繼續裝傻,她也有別的辦法。幸而,她賭對了。
那高台中空,檯面之下藏有暗道,可轉山而出,直奔京畿行宮。二人在帷幕掩映下與事先備好的犧牲品換了位置,又在密道中卸下沉重的禮服,行出密道後上了提前備好的駿馬,自此一路疾趕不敢稍頓。
此刻山谷之中喊殺陣陣,趙成璧伸出玉指撫了下他緊握韁繩的大掌,“怎麼嚇成這樣,手背抖個不停。”
“臣侍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