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女帝NP) - 十二、親蠶 (1/2)

程子光側身避過,示意不受此禮,“陛下折煞老臣。既陛下無礙,臣便不多叨擾了。”
趙成璧驚訝道:“程師見朕還不足一炷香,朕已命人備下晚膳,您用了膳再回去不好么?”
“陛下不必為臣費心。”程子光捋髯淡笑,眸中精光一閃,“老臣原本有一事相詢。今見陛下日益穩重,臣心中再無疑慮。有些話,陛下不便出口,老臣自有論斷。”
女帝與程師皆是聰明人,彼此對視間已明白對方未盡之語。這幾日女帝中毒的消息傳得沸反盈天,京都眾臣人人自危,擔心忽如一夜改朝換日,自己尋不著妥帖的新大腿抱著。程子光身為清流雖無安身立命之虞,卻著實憂慮女帝的景況,如今見著她甚好,心下也大安了。
“程師心如明鏡,朕深為感念!”
程子光擺了擺手,“陛下不光長了年紀,連這些虛禮也一併跟著長。從前老臣在明英館時也不知被陛下龍爪揪落了幾根鬍子,如今您倒客氣起來,大可不必了。”
她這位三朝賢師雖為人正派,卻也不是古板的老儒生,言語間不失風趣。因爾玉公主與自家孫女年紀相近,程子光待她不免多了幾分長輩的親善,即便她總三天打漁兩天晒網的,他也只是暗暗嘆息一聲明珠蒙塵,並不多加苛責。
如今公主登基,美質良才猶勝先帝,程子光更是自覺與有榮焉。
趙成璧嫣然而笑,隨即想起一事,向其拱手:“程師莫急走,朕正有一樁官司煩您相助。”
“陛下不妨說來聽聽。”
女帝便將自己欲捧殺秦徵羽的計策娓娓道來,末了又道:“其實朕原無意這般冒險,抬舉沉貴卿無非是因著其朝中牽扯不深,朕親蠶時也少費一份心罷了。如今時勢緊逼,朕不得已將秦侍君擺到台前,強打起精神應付三邊惡狼。只是此計朝中不明就裡,難免會對秦侍君出身多加指摘。”
“此事有些為難了……”程子光捏了捏長髯,“老臣無能,左不過是與己方人眾通一個氣,旁的也幫不了許多。可京中局勢正自發酵,各家府宅豢養的私兵異動頻頻,老臣擔心親蠶之際陛下將有性命之憂啊。”
“得程師此言,朕已定了心,其餘事端朕自有主張。”
程子光見趙成璧十分堅定,便也放下心笑道:“可見陛下還是顧念著容太傅,若真不在意了,將那小兒用作棋子倒是最妙。”
趙成璧下意識地一握拳,面上神色也緊繃起來。在長輩面前,她有些口不應心,一臉的難以啟齒。
“朕與他多半有緣無分。如今他被朕禁足未央宮,若程師欲為他當一回說客,還是免了吧。”
程子光眯了眯眼,“老臣還未說什麼呢,陛下便急了。”
女帝赧然。
那老頭又噙著瞭然的笑淡淡開口:“未央宮可是好地方啊。正室之所……”
“程師此話朕不敢苟同,朕從未想過要立太傅為正室君后。”趙成璧拂袖肅立,面上神情幾變,最終落入一種悵怨交織的複雜情緒中,輕聲道:“放他在未央宮,不過是因為……太傅一向甚愛月白天青一類冷色,傾雲殿殿內布置應能合上他的喜好。”
程子光老眼微瞠似欲反駁,終究還是按捺下來,搖頭道:“老臣覺著陛下與容太傅總有一日都會想明白的。”
容珩小兒是程子光親眼看著長大,他知曉其在顏色上並無特別的喜好,可女帝卻說太傅偏愛天青月白。
程子光想起年幼時的爾玉公主,小小的一團兒,還未怎麼習得說話便已能分辨美醜妍媸,一見了容家二小子便伸出小手咯咯直笑,氣得先帝怒髮衝冠,直道女孩兒外向,不疼爹爹。
再大了些,便整日追著容珩四處亂跑,每每御貢上最新鮮的衣料裁了裙子后,都要先穿上到容珩眼前刻意地晃悠幾圈。
“容珩哥哥,是這雀藍色廣袖留仙裙好看,還是上回的銀硃灑金珠地錦襦裙好看?我覺著上次的料子更好些,只是典飾姑姑們裁的樣式我不大滿意,要麼還是換一件百褶裙吧?”公主是嬌養著的小雀兒,邊跑跳邊嘰嘰喳喳的,仰著頭定要問一個究竟出來。
容珩那時年紀也不大,可已修成了個沉著淡靜的玉人兒,只瞥了公主一眼便淡淡道:“臣見無甚區別。”
爾玉公主面容一垮,眸中粉淚盈盈,明明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來,卻倔強地硬憋了回去,鼓著小臉兒哼道:“那就是都不好看,下次玉兒再穿新的給容珩哥哥看。”
有一日,容珩著了件月白的圓領襕衫,頭簪青雲冠,腰懸墨玉絛。
這是當世監生極常見的裝束,卻因他整個人的出色外表而被襯得遺世獨立,彷彿潛龍仙鶴,頎秀挺拔。爾玉公主一見便直了眼,文賦課上不停地回頭觀望,程子光不得不假作咳嗽,直至咳得倒了嗓子,這才叫她收斂半分。
程子光點了她站起背書,公主答得驢唇不對馬嘴,一張口便是:“容珩美甚,城北徐公何能及君也……哎呀!”
她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胡話,連忙紅著臉兒捂住嘴,小貓似的怯怯望向容珩。那容二郎雖勉力維持淡靜,眼神也毫不游移,可耳根早已紅得滴血。
因有先帝授意,程子光自己也樂見這一對小兒女早成美事,便令容珩為公主補習課目。顯而易見的,從那日開始,容珩便常作此類公主喜愛的打扮,好好的簪纓世家貴公子,弄得直如修道真人一般,偏偏那公主還愛得撇不開眼。
原來在太傅眼中,公主無論何種打扮俱是美的,公主愛著哪一樣,他便也不自覺地靠了上去,化作她所鍾愛的風景。
程子光低低一嘆,路漫漫其修遠兮,道阻且長。容珩小兒,珍重!
倏忽幾日過去,女帝要乾的兩件事都不大順當。
先是雲舒那兒,才剛走到凈玄寺後院,便瞧見兩名比丘尼抬著一具屍體往角門裡去。雲舒忙湊上前,見那屍首面上罩了塊白布,問詢后才知是寄居於此的昌邑王妾室,半夜忽然暴病而亡,死狀慘烈。
那兩個比丘尼似有顧忌,眼神迴避不敢言他,雲舒反覆試探后才露了些底。原來那妾室死前,寺內僧人下了夜課曾彷彿瞧見一道黑影鑽入其房內,爾後便是壓著嗓子的慘叫聲,眾人心有戚戚,只覺有惡靈作祟。可這佛門清凈地若還鎮不住冤魂厲鬼,豈不是貽笑大方?
雲舒在給女帝的信中秉明了她的猜想,並非鬼魅、暴病,而是人禍。有人不願她交代出什麼緊要之事,便徑直了結了此女性命。趙成璧深以為然。
不多時,臨樓王也遞了近似的內容進宮,似乎在自證清白。女帝看后不置可否,心知此計過於直白,不似皇叔手筆,許是那昌邑王狗急跳牆了吧。
另一樁大事則是冊封秦徵羽為君儀,位同婕妤,略低於貴卿,因著秦徵羽出身委實太低,這其實也算得上了不得的榮寵了。女帝為其擇了一戶秦姓的千牛備身,令其拱手奉茶、更易親祖,從此以後,秦徵羽的過去便不再是樂坊司的伶人,而是從六品千牛備身寄名養子。
這一下便將後宮風向吹得翻了個底兒掉。因朝請郎好賴也是正七品上的文官,原先宮中僅有沉宴一位算得上正經出身,眾宮人都對沉貴卿高看一籌。如今女帝為秦徵羽親擇依仗,其內涵恩寵又更高出一層,故而貴卿近日隱隱失勢,玉棠宮上下一片頹靡。
朝堂眾臣對此事更是嘩然震驚,可真到了要遞摺子的關口兒,各家各戶都互相觀望著對方的動作,見臨樓王與清流兩處山頭都巋然不動,一時間便風聲寥寥,雷聲大雨點小而已。
也有幾個直諫的諍臣不知進退,梗著脖子在朝堂上痛斥女帝為後宮男色所惑,乃短視婦人耳,都叫那女帝當庭打了板子,哀哀嘶叫著被抬了下去。此事了結,親蠶之禮才算終於有所定奪。
三月末,春意已闌珊。女帝於京畿田郊率眾臣及諸女眷行先農、親蠶二禮。
其實二禮所謂獎勵耕種,原該在春播之前,再晚也不應過了二月。此前皇帝沒提這茬兒,眾臣也只當是新帝稚嫩,處置朝政已足夠費神,渾忘了這一出。可過後又被她提起,緊巴巴地挨著春日的韻腳續上祭祀,再聯繫上近日的風聲,莫名倒有些刻意為之的挑事意味了。
趙成璧此前已齋戒三日,一身朝服大妝曳錦織金,天家尊貴不可逼視。其身前司禮、司儀二位大太監著一席大紅猩猩氈的內官服,齊齊高聲唱喏。
“國六神,見諸風伯、雨師、靈星、先農、社、稷。昔我華夏始祖伊耆氏,號為神農,其治下,卧則民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飢矣;女有當年不績者,則天下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織,所以見致民利也。今上欲效先農之禮,獎勵耕種,使春夏之所生,不傷不害,裨益國本。”
眾臣及女眷皆跪地叩首:“吾皇聖明,澤陂黎民,天下之幸!”
雖如此說著,但總有幾位心裡不甚順暢。那“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話十分古怪,與獎勵耕種有何關係?也不知女帝翻了幾日的古籍才尋出。為著側證自己牝雞司晨的合理性,竟連先神伊耆氏都搬了出來,果然是稚齡婦人,心眼刁鑽。
趙成璧立於高台之上,帝王袞冕滿綉九章金龍,不動不移。待太監將祝禱辭念完后,方一揮手,淡淡道:“眾卿平身。”
“謝聖上!”
“去歲中秋,朕授命於皇考。儉以凉德,纘承大統,肩負社稷。意與天下更新,用還祖宗之舊。然虜猖寇起,夫西洲乃我之屬夷,以我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何敢逆我顏行?征伐未已,而國帑匱絀,朕中夜思惟,業已不勝愧憤。今壇于田,非僅祀先農,乃共祭我大胤兒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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