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言罷,取來一壺濁酒,親飲下一杯,而後盡瀉於地,躬身三拜。
“臣等當同祭之。”
眾臣皆再三叩首。後宮諸人中也有一位俯身而拜,眸中星火如炬,正是容珩。
先農禮畢,便至親蠶。
新上任的秦君儀今日被侍者格外精心打扮過,雖不似妃嬪那般滿頭釵環,但也少不得左三層右三層地套上禮服制式,滿打滿算足有二三十斤,整個人便如困在華麗的金籠之中,不敢稍動。
趙成璧回眸,見他始終垂著頭一言不發,心知這小子許是怯了場,便伸出玉手把他的大掌一拉,輕拍了他兩下溫聲道:“徵羽莫怕,朕陪著你。”
秦徵羽怔怔地看著她,輕點了點頭。
這等鶼鰈情深之景,瞧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大煞風景了。趙元韞幽漠淡遠地盯住他二人,不自覺將手中一枚扁長之物捻得緊緊。
身側暗衛偽裝做尋常僕從,此刻傳音入密道:“王爺,此時發動恐有些不妙。”
趙元韞微微搖頭。
女帝生得貌美,人也聰慧,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連他也是撇去諸多情愫后才想明白一事。
由碧霞宮那邊的傳話看來,秦徵羽的身份,趙成璧恐怕已然心知肚明。幸而那毒丸還未暴露,抬舉秦徵羽陪祀親蠶是趙成璧在放長線釣大魚。他趙元韞自是不願吞下這毒餌,也不知誰人有此榮幸,落入女帝罟中?
至於秦徵羽……
這小小暗衛,原是看中他背影肖似那一位,故而花了大力氣調養後送入宮中。如今尚未成事,卻早早將一顆心丟在了那負心人的身上,已不中用了。
趙元韞從不相信趙成璧會真心愛慕除容珩以外的任何人,即便是自己,也不例外。可當那女人打定主意要哄著誰時,卻又總擺出一副實心實意的態度,用自己的嬌艷蠱惑著對方,天生尤物,收放自如。真對著她時,難免會有一些遐想,只覺她果真是愛著自己的。
故而那秦徵羽,若不是天生的風流種子,便是此刻已然背叛了他,成為女帝座下倀鬼了。
帝與陪祀君侍同祭先蠶神西陵氏,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內官們數日前已備好了蠶子,如今正養得白白胖胖,趙成璧小心地捏了一隻放入手心,抬眼瞧了瞧身邊人,笑道:“徵羽,它真像你。”
秦徵羽愕然回望,“陛下此言何意?”
成璧輕撫著那蠶綿軟如綢的表皮,眯著眼兒笑,“當然是,作繭自縛咯。”
秦徵羽便又垂下頭去,不做聲了。
其實成璧真有一句未曾出口。她原是覺著這蠶兒白嫩可愛,又乖巧又安靜,就如秦徵羽一般,看了就讓人想要欺負。然現下終歸是祭禮當中,萬一說得他惱了,拔劍行刺自己可怎麼好?
成璧將那蠶捧至他面前,“伸手。”
秦徵羽乖乖伸出雙手,抿唇看她,“臣侍粗心,不知能否照料好御蠶……”
“總要試試才知。”
秦徵羽接下御蠶,小心翼翼地從金盤中取了幾片桑葉遞到它嘴邊,見那蟲兒張嘴啃食,不一會兒便將葉片啃出一溜不規則的齒印,喜得抬首望向成璧,隨即便是一呆。
女帝正站在一旁垂眸看他,眼中別無他物,滿載著溫如春水的情意。暮春原野柳嚲鶯嬌,皆莫及她眸色繾綣,一見斷人腸。
他慌忙轉開視線,聽見耳畔鼓噪如雷,是自己混亂的心跳。
“秦君儀,朕待你不薄。”
“陛下晉了臣侍的位份,又尋了千牛備身那樣的好人家,待臣侍恩同再造……”
“徵羽怎麼這樣說話,好生見外。”趙成璧輕笑著偏了偏腦袋,“朕以為朕與秦卿之間,是有情誼的。”
秦徵羽眼波輕顫,避著她不敢言語。
“朕其實有一事想向秦卿討教。”
“陛下請講……”
“若朕眼前遭逢大難,你能為朕做到哪一步?”
這廂女帝與秦君儀喁喁私語,像極了一對兒交頸鴛鴦。沉宴遠遠地看著女帝笑如春山,神情逐漸黯淡下來,袖中的手指擰成了一團。
不過沉宴也知,他難心,有一個人定然比他更加難心。他側目瞥了下身後的容珩,見那人雖面無表情,眼神卻始終澆注在一個點上,心氣不由得一順。
容珩原是先帝親指的皇女正夫。先農也好,親蠶也罷,女帝身側的那個位置,原本就該是屬於他的,雷打不動。容太傅為人光風霽月不惹塵埃,如今卻被低賤之人橫刀奪愛,不知此刻心內作何感想?
容珩被禁足於未央宮,原本無緣觀禮,今日來此,還是沉宴在女帝為他換藥時特特求的恩典。沉宴也說不出自己是何居心,不過當他親見了容珩,同他說出女帝晉位秦君儀及親蠶人選時,他望見容更衣面上那如霜打雷劈似的驚愕神情,心裡真如痛飲了一宿瓊漿仙釀,開懷不已。
一貫孤高自許的太傅,竟也會因女帝寵信旁人而驚惶失措么?
若容珩也是俗人一個,那麼在把他拉下神壇之後,自己的機會,是不是就更多了些?
沉宴悵然笑嘆。原先他憎惡著自己與容珩的相像,如今卻不免暗自慶幸了幾分。成璧所需者,不過是裨補容珩的缺漏,如今自己已再無後顧之憂,待秦君儀此事過後,女帝應也會想到自己幾分吧?
後背的鞭傷好得太快了些,需得想一個辦法……
而容珩只是將自己藏在諸人身影之中,漠漠地站著。
他看見成璧與自己的仿製品並肩而立,受萬民敬仰愛戴,看見成璧與他言笑晏晏,為他整理衣冠,看見成璧的眼神,即便不是對著自己,卻也脈脈含情,絲毫不見生澀。帝與君儀二人相處日久,舉手投足間俱是默契的熟稔,全然不是自己這等孤僻性情能融得進去的。
當日那封信,也不知成璧是否瞧見。
容珩心口湧起一陣怪異之感,似是酸脹,又似是說不出口的焦躁。他有些心灰意懶地轉開眼,待無意間掃到女眷席中時,雙目一凝,神情愈發震悚。
親蠶禮接躬桑,眾臣及女眷皆入了地整治桑田,待宮人小廝為貴人準備鉤筐。京畿御田在丘陵之間,重山迭水,易攻難守,最要緊在很能藏人。
趁著眾人散入地頭的功夫,趙元韞已悄然轉出山谷,跨上早就埋伏在此的駿馬往另一處山頭行去。此山林木密布,離親蠶禮壇遠超一射之地,故而並無守衛。
趙元韞接過暗衛手中硬弩,手指閃動間已校好機簧,輕撫了撫那由數根牛筋絞成的弦,淡淡道:“不夠。本王出手,必要十足把握。”
那暗衛又換了一張六石長弓。此弓雖是牛角所鑄,卻已在歲月磨洗中礪練出精鐵的冷光,觀之寒徹骨髓。趙元韞取了特製的西洲棱刺箭,長臂一攬彎弓搭箭,猛然開合,瞄向女帝所處的高壇。
山風拂過,壇上帷幕席捲,映出兩個人的身影,似正相擁而立。
他一鬆手,弓弦狂震,箭去如流星。驚雷一剎劈過山澗,直刺女帝身側!
驚叫聲起,但見一人已捂著咽喉摔下高台,鮮血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