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秋日午後,溫柔的風在蟬鳴聲中拂過樹梢,在地上留下婆娑樹影。
方書言一改平日高高在上的模樣,平心靜氣地跟許知遠一同坐在咖啡館的小角落。
在他願意與其他人共享的回憶當中,那個許知遠不曾了解過的陶小芸被一點點地勾勒出來。
乖巧、懂事、聽話、優秀。
許知遠不由回想那一日在蘇卿婚禮時他見到的那個陶小芸。
彷彿奪天地之造化,理所當然地在人群之中發著光。
他苦笑了一聲,身體後仰倚靠在座椅靠背上沉默不語。
他對面的方書言亦陷入相同的沉默當中。
桌上的兩杯咖啡都已經涼透。
自落地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緩緩鋪灑在許知遠身上,可是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越變越涼。
還是方書言開口打破沉默道,“你知道我曾經跟陶小芸打過一個比喻嗎?”
許知遠眉毛微挑,示意他想說就說。
方書言也隨意地后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或悠閑或匆忙的人群,淡淡開口。
“我跟她說,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場不平等的交易或者說賭局。我們擁有不同的籌碼,可以選擇安於享用這些,也可以用這些籌碼去和其他人博弈交換。”
許知遠靜靜聽著,沒有反駁。
方書言忽然話鋒一轉,凝視著他道,“事實上,我們拿到這些籌碼時也是付出了代價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說哪怕她離家出走,也不可能甩掉陶家女兒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責任。”
許知遠第一次發覺方書言原來跟他想象中的紈絝子弟不太一樣。
他先前那種咄咄逼人至鋒芒畢露的高傲模樣並非虛張聲勢的炫耀姿態,這認知令許知遠覺得難堪,而難堪中又生出一種無處著力的茫然感。
一個人的出生能決定他與生俱來的姿態。
方書言明顯跟陶小芸一樣聰穎早慧,放下心底對他的那些成見,許知遠甚至承認,他是一個既想得明白又擁有超強行動力的可怕對手。
始終觀察著許知遠表情的方書言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動搖與閃爍,單刀直入地接著開口。
“我可以保證讓她一輩子都無憂無慮,這也是她爸媽希望她的丈夫能代替他們倆去做的事情。”
他的眼神堅定而銳利,好似這個信念已深深紮根在他心底,無可撼動地成為了一個真理。
許知遠避開他的鋒芒,心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卻只是淡淡道。
“你們問過她的想法嗎?……我的意思是,你們在她身上投射這些希望的時候,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嗎?”
方書言的眸光微微一顫,心底像是因許知遠的這句話而勾出千萬道利刺。
許知遠又輕輕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她能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但是,我總覺得她應該可以變得更自由快樂。無論……她最後跟誰在一起了。”
他最後幾字說得極輕,輕到微不可聞,方書言卻首度放下對他的敵意,用一種複雜且彆扭的申請打量著並沒有看他的許知遠。
他能感覺到,許知遠這句話發自肺腑。
但,這世上卻始終只有一個陶小芸。
方書言揮去心底湧上來的那股古怪的惺惺相惜,重新換上先前那副咄咄逼樣的模樣。
“說總比做好聽。”
許知遠苦笑一下,不可否認,方書言的每一句話都能真切地刺痛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去怨誰才好。
他的手中像是握著一團早就糾纏不清的亂麻,一端系著他希望陶小芸能獲得的那種幸福。
而他,則是阻擋著陶小芸通往幸福的那個門檻。
他怎麼甘心?
“我以為……”
許知遠想要再說些什麼,可是他的聲音漸漸消融在了被午後曬得暖洋洋的空氣里。
沉默蔓延了良久。
許知遠突然開口道,“是不是只要我走,一切都會變好?”
被提問的方書言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
他難得誠實,但緊接著又加了一句。
“但我知道,如果你不走,一切只會變得更糟。”
許知遠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將桌上涼透的苦咖啡一飲而盡,起身道,“謝謝你。但是,我想陪她走過這一段。”
方書言抬頭看他,“希望你言而有信。”
半夜,在家編寫論文的許知遠接到了暫住醫院的陶小芸打來的視頻電話。
窄窄的手機屏中,她似乎躲在光線不太好的走廊角落,背後是淡白的牆壁,隱隱約約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打上了一道柔光。
她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調皮地在那邊問他。
“許醫生,你在幹嘛?”
許知遠放下手裡的資料,將手機鏡頭調正了對準自己,淡淡笑道,“在想你。”
陶小芸聞言一雙眼睛立刻瞪得溜圓,一臉既害羞又欣喜到隱隱可以窺見她心中小鹿亂撞般的少女情態卻又強自鎮定地剋制自己開口。
“真的有在想我?”
“嗯。”
許知遠凝視著鏡頭中的陶小芸,再也不覺情話有多肉麻。
離別的沙漏分秒不停地在他掌中流逝,而他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她。
“晚上吃什麼了?”
許知遠閑話家常般地打開話題,陶小芸笑嘻嘻地介面。
“家裡給送的飯。我偷偷給自己加一對烤翅。”
許知遠笑問,“好吃嗎?”
陶小芸搖搖頭,討好道,“還是許醫生做得好吃。”
許知遠眼眶一酸,強笑道,“那我明天做了帶給你。”
“好啊~”
陶小芸立刻興奮起來,甚至還大言不慚地開始點菜。
許知遠失笑道,“你有幾個肚子?這麼多菜,放久了味道就變了。”
陶小芸理直氣壯道,“那你就天天給我帶,好不好?”
許知遠忽然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
她想天天見到他,所以才故作任性地把自己的心裡話藏在一個又一個的小心眼裡。
他不敢答應,也不能答應,只能轉移話題道,“叔叔今天的情況怎麼樣?”
陶小芸臉上的笑容漸漸模糊起來。
“醫生說暫時建議保守治療,下個月再看情況要不要再次進行手術。”
許知遠看著這樣的陶小芸,只想越過屏幕陪伴在她身邊。
但他很快又想起病房中的爭吵,為他哭到聲嘶力竭的陶小芸,還有範文霈那些字字誅心的責問。
他故作輕鬆地道,“下禮拜抽空,要不要一起去趟廟裡。”
陶小芸很快被他重新調動起好奇心,問道。
“原來許醫生也信這個?”
許知遠淡笑道,“病人跟我說的,說有一家香火很靈。”
陶小芸不疑有他,點頭道,“好。”
查房的護士結伴在她身邊走過,陶小芸看了一眼病房所在的方向,悄聲跟許知遠道別。
“許醫生,我要掛啦。
許知遠深深地注視著她,連眼睛都不捨得多眨一下。
“好……”
通訊終端,手機屏幕又重新歸於單調的白屏。
許知遠心中空落落的,仰頭向天,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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