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程儀在想,這世界上真的有因果報應這回事嗎。
如果真的有,那她上輩子一定壞事做盡,所以這輩子才被這樣懲罰。
收到徐秀珍“下來,我還有兩分鐘到你樓下”的簡訊的時候,她已經在床上躺了半小時。痛經痛到沒力氣說話,布洛芬吃得她昏昏欲睡。
不知道她這位母親大人又有什麼事找她,收拾了一下匆匆出門,下樓拉開車門繫上安全帶又睡過去,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看得徐秀珍目瞪口呆,嗤笑她:有這麼困?
到了地方,一群人開始面容虛假地互相奉承,程儀沒精打采地坐在那,腦袋耷拉著,時不時小雞啄米似的往下一搗,看起來困勁兒十足。
她實在是沒本事饒有興緻地聽中年人聊瑣事。
無非是誰又續了弦,誰又買了樓,誰貪心不足蛇吞象,誰竹籃打水一場空。
席間徐秀珍抽風似的,突然在她後背拍了一下,眉眼彎彎,伸出手向對面的男人正式介紹她:說起來,阿月是程儀的乾媽,那我們程儀還得稱呼你一聲乾爹不是?
說著手上動作不停,生怕她不聽,又拍了一下她的後背,聲音嚴肅了幾分:快點兒叫人,程儀!
她睡眼惺忪地抬頭,遙遙望向那位氣質儒雅、滿面春風地客氣笑著的人,接著條件反射似地吐出兩個音節:干、爹。
引得一桌子人鬨笑。
徐秀珍則象徵性地接過一個沉甸甸的信封——改口費,轉交到她手裡。這是她身側這位名為媽媽的女人的一貫作風,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接下來出場的是對她的溢美之詞:漂亮、乖巧、成績優異。
但是很意外地,賀東滿笑吟吟問她:小儀有沒有興趣來乾爹的公司做明星呀?
她眼眸亮了亮,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隨即柔聲拒絕:不了不了,勞乾爹記掛我,我這模樣上了鏡,是經不起細看的。
賀東滿瞭然地笑,點頭稱讚:謙虛了不是,從小學習就好的小姑娘確實是不一樣。
程儀瞧著他那不知幾分真情的臉,思緒卻漾開了——
做明星?憑藉什麼?憑她這張他們口中“過分漂亮的臉”?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非常荒謬。
有程恬的前車之鑒,她自然是恨不得退避三舍、敬而遠之。因為她這位從小到大基本都被稱呼為“校花”而不是本名的姐姐,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演員。任她姿色再卓絕又怎麼樣,還不是靠著自己的本事考進電影學院,演了無數小配角,最佳配角的獎拿了一廚櫃,一路走到今天,才將將有資格進賀東滿的公司乘點陰涼。
而她這位八面玲瓏的乾媽吳曉月,妄想藉著程恬攀一攀那青雲梯,真叫她攀上了不說,她還想把她也推進去趟渾水。
靠著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女明星,頂著富貴名頭,但從來都不是真的人間富貴花,被動拋頭露面被推倒風口浪尖的,怎麼會是人間富貴花呢。
再富貴,也不過是金主的貔貅而已。
她才不要做那精緻蒼白沒有靈魂的傀儡娃娃。
十一點五十八分,帶了一身寒氣的男人推開門,聲線散漫地催促:我說舅舅,您走是不走?
頭一回聽人用這種語氣跟賀東滿說話,程儀好奇地把目光移向賀東滿身後,卻對上一雙和他身上的寒氣一樣涼薄的眼。
程儀覺得那眼神像薄刀片,直直地往她心裡鑽。
清冽、肅殺、涼薄、凜厲。
黑得奪目的眼,和他額間碎發掛著的細小水珠一併,跌進她的腦海。
這就是初見了。
後來回憶起來,那晚的其他細節已經被時間稀釋得斑駁,道別或是其他寒暄也好,她通通記不得。
只有他那一句:“小舅媽好,新婚快樂,我就是望淮州。”
彌留心間,經久不散。
她起初還以為是懷玉的懷,船隻的舟,心想這名字俗了,跟他的氣質不太匹配。
哪知後來他伏在她身上,捏著她的食指,在她胸前,一筆一畫地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連拼音帶筆畫,楷書草書行書,都摹了個遍。
再見是在她大一期中考試結束后,徐秀珍非拉著她,要介紹她們學校的叔叔伯伯給她見。
望淮州便是這些“叔叔伯伯”之一。
不過看起來和學校這群書記、教授、院長更熟絡一點的,是賀東滿。
望淮州是什麼身份呢。
大約是他口中:「晚輩愚笨,承蒙各位前輩指導,希望能在學術上有所精進。」的後進生吧。
他那垂首斂目正襟危坐的模樣,搞得她當時還真當他是什麼正兒八經學術研究型人才。
並且天真得可憐,以為這回也是巧合跟他打照面。
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故意,找程恬有事的時候碰得著望淮州,在學校聽講座的時候也碰得著望淮州。這種場合他那副淡漠寡冷的面容突然消失不見,換上一副溫和好相處的模樣來,到叫她有些不習慣。
到底哪一個才是你呢?望淮州。
一來二去他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那語氣熟稔得,像是他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程儀在他們學校也小“火”了一把,但是她“火”得很令人頭疼。
是因為程恬。
微博熱搜第一條:當紅女星疑似被包養......話題頭像堂而皇之掛著程恬的寫真。
那是很出名的一張照片,程儀在朋友圈見過很多人用它當頭像。
點進去才看全:省略的後半句是——清純富貴花人設翻車,配圖是程恬戴著帽子和口罩,穿著碎花弔帶裙,挽著賀東滿的胳膊,在賀敬之的半山別墅外散步的背影。
很早就聽室友聊過關於這條“爆炸性”新聞更多的秘辛——說是根本就查不到這位女明星的真實姓名和家裡人的信息,只是當時大家言辭間曖昧不清,並未直指程恬的大名。並且綜合各方信息,坊間流傳的版本似乎更加可信:這位傳聞中的人間富貴花,本名的tian就是在現在的恬上加三點水,也並不是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她是做了金融界某位大人物的情人,所以才有本事隨便挑各大名導演遞過去的本子。
更勁爆的是,這位大明星的妹妹,就在本校。
一時間議論紛紛,程儀的相貌姓名家庭情況也隨即被人扒出來附上網,好事者在評論區po上一張角度明顯是偷拍的軍訓照片,配文:原來是親妹妹啊,軍訓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像程恬,還以為女明星本人重回校園呢!
第二高贊的評論是:她爸他媽也真是奇葩,都那樣了還不離婚。我原來住他們家對門的時候,他倆人在家裡打架,拿著菜刀互砍,大喊大叫,有一回她媽手脖子流著血朝樓下跑,血滴了一地,特別嚇人。而且我還瞧見好幾回,大早上不同的男的女的從他們家裡出來,不重樣的,真的,她爸出差,她媽還開著門在沙發上叫床,孩子肯定聽得見吧?感覺他們一家子都有精神問題,然後我趕緊把房子賣了搬走了。
是了,這位網友一定是以前的鄰居了,說的全都是事實,並沒有半個字誇大其詞。
因為真相比這更惡劣。
人們總是愛聽比自己還慘的故事,從而在其中找到一種微妙的心理平衡:她都這樣了還活的好好的,我沒她慘呢,我當然要比她活得更好看。
於是連帶著程儀那張幾分似程恬的側臉,連帶著她那聽起來悲慘但又荒誕離奇的家庭情感糾葛,更連帶著她和望淮州並肩走出學校的背影,在開學的第三個周末,她得了個外號,她成為無人不知的「小程恬」,望淮州則是她那一版故事裡的富商。
「小程恬」——暗含戲謔和輕佻,把她當作更方便攻擊和調侃的對象。
其實她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
只是不小心,很抱歉地,把望淮州也拖下了水。
那天突然很不湊巧,傍晚時分暴雨連綿,只是她的臉色和心情,比這灰濛濛的天更加暗淡。
淋著雨沿湖走了一路,怨啊恨啊消散個七八分。準備過馬路時卻瞧見,望淮州黑衣黑褲,渾身冷氣森然,站在兩米外的紅綠燈拐角處。
司機在他身後撐著傘,雨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滑落,他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裡,直直地瞧她的眼睛。
唇瓣一開一合,吐出兩個字:過來。
或許是天氣有些冷,又或許是雨水有些涼,鬼使神差的,她彷彿接到命令,三步並作兩步,站定在那黑傘下,和他腳尖對腳尖。
望淮州盯著她下巴尖上凝著的一滴水珠,看著它失重滴落,滑進她胸口。又望著她乾裂到滲出絲絲血珠的下唇失神,沒幾秒就湊過去吻她,那神情漫不經心,彷彿神明在賜吻。
那一瞬間讓程儀相信,這世間的確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她和望淮州,他們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