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大殿中,兩壁每隔數步,便燃著叢叢的篝火,殿中烏鴉鴉的人影堆迭,在火光中晦暗不明。
巨大的幔帳垂下來,遮住玉階之上斜卧著的曼妙軀體。
一見是年輕又甜蜜的美人,濃妝遮住了眼角細紋,遠遠望去,厲色瞧不分明,只覺膚白,瞳黑,唇紅。
靠近階前,立在最前頭的幾個人中站出來一位,上前了幾步,拱手勸她寬心:“樓主,鈴鐺是克那煞神的緊要之物,以苗姿身手,斷無可能讓他輕易搶去。若真有此事,必定動靜不小,不可能一絲風聲都無。”
離苗姿身死,蟲鈴不知所蹤,已春秋兩度有餘。
期間逐風樓眾人未有片刻停息,掩人耳目四處尋找蟲鈴下落,只是卻一無所獲。
梅鳳鳴疑心蟲鈴是否已到了孟景手中。
派出去的特使密切盯著滄州的一舉一動,數不清的密探裝作婢女下差,以各種方式混進孟宅。
孟景為人謹慎,他身邊親隨都曾隨他出生入死,輕易難以調換。而能倒戈的,也做不到他身邊要人。
他那位官家出身的夫人卻沒什麼心機,這些年來,貼身重用了好幾個樓中派去的眼線。
只是無論他們怎樣打探,滄州方面卻毫無異動,一如往常。
轉眼又至月末。
孟景依舊為京中逐風樓效力,噬心蠱的解藥,這月便也依舊按時從京中送至滄州。
滿室靜默。
一隻塗著鮮紅豆蔻的手攀住幃幔,掀開一點。
梅鳳鳴從中探出雪一樣白的臉來,冷掃了一眼階下眾人,沒什麼表情。
少女般甜膩的嗓音響在空曠殿中,有些微的違和。
“特使,你說有沒有可能,不是搶的呢?”
她托著腮,好似在思索。表情天真,在有些僵硬的臉頰上,多少怪異。
不是搶的,難道是送的嗎?
方才說話的那位特使愣了愣。
困惑了一瞬,才有些猶豫道:“孟七和苗姿素來不和,結怨甚深,樓中人盡皆知。況且苗姿在獲罪關頭,若向樓主獻上蟲鈴,或可免去一死,她怎會在生死攸關之際…”
“也是。”
梅鳳鳴好似認同,頓時失了興趣,截斷了他的話頭,低頭擺弄起手邊的團扇起來。
這團扇扇面溫潤,觸感奇異,好似真人肌膚,被她握得微微溫熱。
只幾抹暗色的硃紅,隱隱好似匯作一個“千”字,扎眼得很。
梅鳳鳴盯著扇面,暗嘖了聲,生出近似寂寞的心緒。
歲月倏忽而過,這重重帷幔后的玉座,她坐了小十年,卻依舊堅硬冰冷,沒有捂熱半分。
她出了神,突然想到什麼,有些諷刺地彎了唇角。
對了,差點忘了,她並非孤家寡人,孟景可是她的兒子。
是她十月懷胎生出的小怪物。眼睛像她,垂眸的某個神態,又肖極了令人作嘔的孟逐風。
他自小對她便不親近,格外漆黑的瞳,比起人類,更像野獸幼崽,漠然而小心翼翼地,同她保持著距離。
樓中一些排名不高的殺手,在馬廄里給他搭了個茅草窩,訂上兩塊木板避風,碰上回樓中交差,就帶些剩飯舊衣過去,竟也有上頓沒下頓地,把他養活了。
有好事的教他:“孟七,她是你母親啊。”
誰都相信母親與孩子之間,天然有一條無形的紐帶,虎毒不食子,從無例外。
年幼的孟景很聽那群大老粗的話,竟也猶豫地在她院外徘徊,有一段時間,趁著無人,在她廊下,放下了許多刀工笨拙的小孩子玩意兒。
其中有個叫馬老叄,聽說這個人對孟七很好,很擅長這個,一把匕首一塊廢木便能雕得惟妙惟肖,可惜是個短命鬼,很快死在了一次任務中。估計也沒有正經教過孟景,他不過是有樣學樣,來討好疏遠陌生的母親。
在孟景又一次偷溜進院中時,他碰見了梅鳳鳴。他好似很意外,也局促,卻莫名停下了腳步,立在原地。
約莫是遇到了高興的事,梅鳳鳴難得好臉,沒有呵斥他,只把他當空氣。
想不到錯身而過時,他竟抓住了她的衣袖,極輕地喚了聲“母親”。
那時正是深冬,雪積了厚厚一層,仍在飄飄洒洒地落,身量未足的小少年卻穿著空蕩單薄的舊衣,正在長成的肩胛脖頸露在寒冷的空氣中,覆了一層淺淺的冰渣子。
梅鳳鳴驟然回過頭,將他的手拂開了。美艷的臉陰下來,盯著他低呵道:“我不是你母親。”
他低下頭,抿著泛白的唇,不發一眼地扭頭離去。
梅鳳鳴看了一眼他蕭瑟的背影,走進幔帳飄散的暖殿中,很快將他拋諸腦後,全然忘卻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記憶中,他也就叫過他這麼一次母親。
梅鳳鳴從記憶中剝離出來。
她唇邊的紋路微動,烏睫一撩,道:“聽說下個月,好像是他的婚期?”
頓了頓,咯咯甜笑起來:時間過得真快啊,連他,也要成婚了。”
是個風雨天,窗外晦暗不明,連白日也點起了燈。
宅中的兩位主子仍待在卧房中,懶怠出門。
一如往常,卧房中沒有下人服侍,當值的婢女們都候在院外,主家懶怠,她們也偷得浮生半日閑。
婢女僕婦們叄叄兩兩圍坐在前廳,玩著簸錢,還有幾人坐在廊下,好似在看廊外風雨,又像是不知為何,格外留意著馮玉殊院中的動靜。
不遠處,雲錦從廚房中端出了切好的午後瓜果,穿過了迴廊,打一把油紙傘,走入了院子里。
在模糊不清的雨幕中,依稀能瞧見她敲響了房門,靜候了片刻,房門便微微打開。
隱在暗中的十步、阿武等人看清來人,無聲放下了手中瞄準的暗器。
雲錦入了屋內,很快掩上了房門。
瀰漫的熱氣撲面而來。
馮玉殊穿著輕薄的夏衫,青絲披散著,光裸的腳未著羅襪,出來看了她一眼,見無異樣,又走進了內間。
雲錦將果盤放在外間的案上,被熱氣熏得有些透不過氣,微皺了眉,隔著錦屏同馮玉殊說話:“小姐,可要將溫度降低些?”
她是怕馮玉殊難受。
馮玉殊果然溫聲拒絕了:“不必,他蠱蟲發作這幾日,總覺得冷,雖不頂大用,總歸舒服些。”
自他們銷毀了鈴鐺,殺死雌蠱后,孟景便開始著力壓制體內因感應到失去愛侶,而發作得更加劇烈的雄蠱。
京中的解藥依然每月按時送來,孟景卻早已不再按時服用。
反而放任蠱蟲發作噬心,苦苦熬著,直到極限為止。
這些年來,每逢發作的數日間,他次次熬到極限,只在承受不住之時,才吞下解藥。
一次不行,便兩次,兩次不行,便叄次......月月如此,直到極限分秒延長,如殘忍輪迴。
馮玉殊總是沉默地陪著他。
雲錦知道說不動馮玉殊,猶豫了一下,有些彆扭地關切道:“他可好些了?”
馮玉殊沉靜的聲音再次從內間傳來:“就快了。”
今日是蠱蟲發作的最後一日,熬過了今夜,便意味著,他們再也無須依賴解藥,終於可以自由。
只差最後一場盛宴。
雲錦出了院子,婢女們見她回來,各個視線移到她身上,邀她繼續簸錢。
她聲若銀鈴,大大方方叉腰道:“我也想呢,就怕沒過一會兒,屋裡又要叫水,你們哪個替我去?”
她這樣說,她們便都知道堂主和夫人正在屋中做些什麼了。婢女們個個羞了臉,笑作一團。
只聽其中一個清脆的嗓音道:“夫人哪能離了雲錦姐姐,這樣羞的差事,這樣大的風雨,我們可不去。”
她身旁幾位婢女亦笑眯眯地附和。
這話輕飄飄的,像是無心駁了雲錦面子,卻很微妙。
誰若在此時上趕著想接近內院,必定叫人覺出異樣。
兩人對視一眼,眸中深意一閃而過。面上卻覺察不出半分端倪,雲錦笑啐了她一聲,在她們中間坐下來,挽起了袖口:“先玩著,若夫人叫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