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馮玉殊拖著病體,去找老夫人求情,老夫人卻稱身體抱恙,閉門不見。
馮玉殊無法,於廊前長跪不起,又暈了一回,把雲錦嚇了個半死,忙將人扶回屋歇息。她卻不是個好欺負的,一邊紅了眼,一邊啐道:“若我家小姐有了個叄長兩短,她父母泉下有知,也不知還顧念不顧念什麼勞什子親情,夜半找上門來!”
直唬得簾內卧榻上的老夫人一個哆嗦,直起身來,摸起案上的佛珠,顫顫巍巍一顆一顆數起來。
只是這門和陳家的婚事,到底是到了板上釘釘、無可轉圜的地步。
雲錦撒潑、馮玉殊暈倒的事,終於傳到了馮如明的耳朵里。
他向來願意在妻小奴僕面前,展示他身為國公爺、一家之主的威嚴,於是一聲令下,將馮玉殊關了禁閉。
隨著時間的流逝,馮玉殊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孟景。
雲錦到街上打探得更勤,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然而追查下去,卻都是失望而歸。
馮玉殊的心灰意冷,也一日一日,表現得愈來愈明顯。
有一日深夜,她從夢中驚醒,不知何時已滿面淚痕,握著披衣進來查看的雲錦的手,喃喃道:“我…我夢見…母親來接我了…”
母親還如她幼年的記憶中的那般年輕,隨意地牽起她的手,好似某一日傍晚,從嬉遊的原野回家去。
東院的時光好似老化了的織輪,將流動的歲月無限拉長了似的,一切都靜止了。
而外面的時間,卻一切如常。
馮陳兩家過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的明路,終於到了請期的時候。
就在這樣危殆的時刻,事情突然有了小小的轉機。
幫過馮玉殊尋人的一個年輕馬仆,突然來找馮玉殊,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他們遍尋京城,卻漏了一處票號,那票號在一處偏僻巷弄里,還未曾打探過。
那馬仆是馮府的家生子,自小長在京城的,要不是家正住在那巷弄中,也不會知道,還有這麼一處地方。
馬仆是為了賞錢來的,自然什麼細枝末節都講。
這都過去半個多月了,再去票號打聽,又能打聽得到什麼呢?
雲錦嘆了口氣。
馮玉殊卻在簾后道:“雲錦,勞煩你走一遭。”
雲錦“哎”了一聲,應下來,掏出銀子來,遞給那馬仆。那馬仆眉開眼笑地接下了,告辭了。
如今也只是哄著馮玉殊開心。
雲錦處理好東院的事情,裹了件短襖,往府外去。
時近臘月,京城的氣候,已經有十分凜冽的冬意了。
大道上極熱鬧,行人往來,還有不少看熱鬧的,縮在街邊的酒庄茶肆里,抻著脖子看熱鬧。
遠處隱約傳來人聲鼎沸聲。
打頭緩行而來的一匹高頭大馬,上面坐著個錦衣的青年,膚色黝黑,眼神飄忽,頗給人一種憨笨之感。他卻身穿著御貢才得見的狐氅,腰間玲琅掛著許多配飾,半點不似農人,春風得意的模樣,也顯示出他出身的優越來。
人群議論紛紛:“看吶,那是陳家的少爺。”
原來今日就是陳家上門,商量婚期的日子了。
有人數著他身後帶的禮箱,有人將他流連妓棺、鬥雞走狗的荒唐事拿出來,就著瓜子咀嚼。
有人笑這是“夫郎丑難偕女貌”,更粗魯些的,直接道:“這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了。”
又有人立馬接了句“非也非也”,那馮小姐是個不清白的,我看還是’王八配綠豆’更合適些。”
“哈哈哈!”
幾人同時爆發出一陣心照不宣的猥瑣低笑,其中一個就道:“這位兄弟說的是,聽說那位馮小姐天姿國貌的,若是嘗嘗滋味,那還可以,娶回家是萬萬不行的…”
……
“你算哪根蔥?勸你嘴巴放乾淨些,當心老娘撕爛你的嘴!”
雲錦站在道旁,不妨不堪入耳的議論聲入了耳,她是個潑辣性兒,當即狠狠剜了那幾人一眼。
那幾人不過是幾個窮書生、商賈之流,見她氣焰囂張,身上衣飾光鮮,料想是哪家權貴家中有頭臉的丫鬟,天子腳下,藏龍卧虎,若不小心惹出是非來,可不是件小事。
幾人面上訕訕的,竟不敢搭話。
雲錦哧了聲,又駐足看了片刻,見陳子蟠駕著高頭大馬,悠哉悠哉從眼前經過了,才繼續抬步,往一處小巷中去了。
她的背影沒入窄巷中。
在她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駿馬由遠及近,揚起煙塵,從道上疾馳而過。
一人一馬經過了窄巷的入口,幾乎是與她擦肩而過。
雲錦心中想著差事,又不知那票號具體在何處,便十分留心著前路,竟然沒有回頭。
前方陳家的家僕堵塞了街道,孟景不得不猛地扯了一把韁繩。
陳子蟠的馬似乎為他的馬所驚,忽然鼻孔大噴氣,原地打轉起來,嚇得陳子蟠搖搖欲墜,忙拽住馬鬃,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
覆面的黑衣少年聽見動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打馬越過他,往前去了。
正準備興師問罪的陳子蟠張了張嘴,竟什麼也沒說出來。
半晌后才咽了口口水,撫了撫心口,有點驚魂未定,又有點惱怒:“什麼東西,也敢來觸小爺的霉頭,下次別讓小爺我再看見你!”
發泄了一通,才繼續打著馬晃晃悠悠地前行。
卻說雲錦終於找到了馬仆所說的票號。
她站在窄巷中,抬頭瞥了一眼對方漆黑的門匾,怪道:“這犄角旮旯,也能有生意么?”
遲疑了片刻,還是邁進了門檻。
幸而裡面同尋常票號並無不同,依舊是高高的櫃檯,一個方臉矮身、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坐在櫃檯之後,握著一根毛筆,面前攤開一本賬本,正在打算盤。
他卻顯然是個沒正經習過字的,那毛筆攥在如蒲扇大的掌中,彆扭得很,他卻渾不在意,隨意往賬本上揮霍。
雲錦走進店內的一刻,他抬起頭來,視線在她身上微微一頓。
似乎有些訝異,或是困惑。
雲錦也笑了,這票號開在這種鬼地方,想來這掌柜的怕是也不常見到新客。
那掌柜的也沒有半點招攬生意的熱情勁兒,聽說她是探聽消息來的,便乾脆道:“姑娘不是來做生意的,還請打道回府罷。”
他趕客趕得這樣突然,雲錦只來得及匆匆將孟景的形貌說了幾句,他便笑道:“姑娘,這樣形貌的年輕男子,我見得多了。”
雲錦被他這輕慢的態度激得有些上火,想著自己費了這些力氣尋到這裡,總要盡完差事,便堅持從懷中掏出了馮玉殊畫下的玉佩樣子,塞在他眼下:“你看一眼,就一眼,告訴我,你可曾見過這個?”
掌柜的下意識便順著她的話,掃了一眼,眼神微微一頓,面上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問了一句:“你在何處見過這個?”
雲錦眼珠子一轉,微笑道:“這與你何干?你只說,是見過,還是沒見過?”
掌柜哭笑不得,作出一個送客的動作:“我不曾見過,姑娘快走吧。”
他神情不似作偽。
雲錦半信半疑地將畫樣子收回懷中,還是例行公事道:“煩請掌柜的幫忙留個心,我改日再來拜訪。”
這一次,仍是無功而返。
而另一頭,孟景順著長街打馬而行。
街道的盡頭,隱約可見王侯世家門前,兩隻蹲在路邊的,威風凜凜的白石獅子。
馬蹄落地的速度放緩了些,好似遊子歸家,近鄉方知情怯。
突然,一陣極輕的鈴鐺聲響過,如風過無痕。
街道旁的屋檐上,悄無聲息地落下一個身著苗服的少女。
她五官明艷,紅唇烏髮,有些異域之感,一身明晃晃的銀飾,偏偏站在陽光下,靛藍裙裾上映出點點光斑,也晃眼得很,腰間別著一個古怪的鈴鐺。
逐風樓最後掌握到的消息,是他曾在京城出現過,於是便只好在京城守株待兔。本以為這次又被他逃脫,準備無功而返時,他卻突然毫無徵兆的,自投了羅網。
她說著,嬌笑微微:“終於抓到你了,孟景。”
而後,輕輕晃響了腰間的鈴鐺。
約莫一刻鐘后,身著短襖、有些沮喪的婢女走過了同樣的街道,邁進了不遠處,一處不起眼的角門。
再片刻鐘后,陳子蟠和他的家僕一路招搖,來到了朱漆的大門前。
婚期定在明年的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