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又來了?”
掌柜看著出現在店門前的年輕女子,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雲錦雙耳凍得發紅,一雙手揣在厚厚的兔襖里,一進門便忙躲進門后的背風處,一邊道:“你若不說實話,我便天天來!”
她一開口,便是風風火火,好似要將票號破爛的門匾都震得抖叄抖。
掌柜一攤手,連呼冤枉:“何來不說實話之說?我說沒見過,便是沒見過。”
雲錦只是不信。
那日她回到馮府,同馮玉殊將這票號的情狀講了。
她本不覺得有什麼,馮玉殊卻道:“他的店鋪門庭冷落,乍見新客上門,卻並不殷切,許是背地裡干著別的營生,也未可知。”
兩人又從頭至尾把那日的情狀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覺得其中有貓膩。
雲錦氣急敗壞道:“果然、果然。那掌柜的一見小姐你畫的圖樣子,原本油鹽不進的人,突然就主動探問了一句,虧我後來還被他唬弄了過去!”
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登門了,每次都是鎩羽而歸。
秋去冬來,轉眼已經數月過去,時近年關。
馮玉殊的禁閉終於被解除,卻仍有許多婢女、僕婦在跟前,寸步不離地盯著,想輕易出府,也是不能的。
挽碧仍照管著東院這邊的事情,因她是馮如明的小妾,與王夫人面和心不和,她又出身微賤,對婚事上的身不由己,倒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意。
這日她奉命送來一批新的喜布和針線,見馮玉殊不肯動手,那幾個僕婦圍著她苦勸,便開口說了一句:“大姑娘身子未好全,歇著也無妨的。”
其中一個僕婦便答道:“哪有新婦不縫嫁衣的道理呢。”
馮玉殊手中之前盤下的幾個鋪子,還在籌劃階段,現下幾乎完全停滯了。他們合謀,將她圍困在這裡,不許她拋頭露面,亦不許她面見外人,只叫她一針針,縫製嫁衣,嫁給一個完全不愛的人。
挽碧啟了啟唇,目光與風玉殊碰了碰,眼底有些歉意,到底沒說什麼,自放下東西告辭了。
馮玉殊身子不適,早早便吹燈歇下了。
下人們樂得清閑,在外間將爐火燒得旺旺的,打了一夜馬吊,才各自嬉笑著散去。
只兩個守夜的婢女喪著臉,一臉倦容,在外間專門守夜的榻上歇下來。
另一頭已經更衣上榻的雲錦,瞥了她們一眼,將被子扯過肩,翻了個身,背對她們。
這兩人嬉笑了幾句,才各自疲憊不堪地睡去。
一地月華,夜瀾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內間的房門突然吱呀一聲,悄悄地開了一條縫。
雲錦不知何時已經穿戴整齊,從床上坐了起來。
馮玉殊從房內走了出來。
她沖雲錦微微頷首,兩人便放輕了腳步,從微打著鼻鼾的、兩個熟睡中的婢女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兩人怕鬧出太大動靜,都只穿著單薄的衣裳,簡單披了風帽,這時站在角門后,在寒風中凍得鼻子發紅,微微哆嗦。
靜等了一會兒,暗夜中也有人借著月華,前來赴約了。
她是從馮如明的床上溜出來的,這會兒裡邊穿的還是褻衣,只在外面披了氅子,遠遠見到兩個影子,心下還有些緊張。
走到近前,見確是馮玉殊和雲錦二人,一顆提著的心才微微放下,微微舒了口氣。
挽碧掏出懷中的鑰匙,在月光下辨認了片刻,插入銅鎖中,將角門打開了。
她低低道:“雞鳴時分,我還在此處等你們,再晚,便不成了。”
馮玉殊點了點頭,捏了捏她同樣冰涼的手,道了聲“多謝”。
兩人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默默前行著,一顆心高高揪著。
這靜夜實在可怖,只兩個年輕女子結伴,既害怕空無一人,又怕驟然遇著了人。
月光慘淡,將斑駁的樹影和瓦檐投落在她們腳下。
那票號果然古怪,這樣漆黑的夜,整條幽深的巷中,只它一家,門前仍留了盞昏黃的燈籠。
馮玉殊停了步,遲疑了片刻,抬步邁上了台階,輕輕敲了敲木門。
約莫過了片刻,門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隨後一聲輕響,門被人拉開了一條縫。
還是那方臉的掌柜,他將手中的蠟燭移到眼下,瞧清馮玉殊的面容,竟打開了門,將人請進去了。
這時他才認出了馮玉殊身後的雲錦,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了聲:“是你。”
兩人在屋內落了座,見這掌柜的身上穿戴整齊,根本不像是已經睡下了的樣子。
掌柜的用蠟燭將燈點起,繞到櫃檯后,問馮玉殊:“是下籤子?”
這話沒頭沒腦,又極突然,問得馮玉殊微微一愣。
掌柜的見馮玉殊疑惑,也意識到自己怕是誤會了。
他看這年輕小姐姿容不俗,又深夜獨自前來,還以為是想來是有些機緣巧合,讓她得知了票號背地裡的生意,是以悄悄找上門來,也未可知。
既然發覺是誤會,掌柜的臉色一變道:“小姐怕是來錯了地方。”
說著又要趕客。
馮玉殊弱柳扶風之態,玉質芊芊之姿,他倒是不敢直接上手來趕,反而為她爭取到了說話的機會。
她懇切道:“掌柜的,你既已認出那人的信物,可否指一條明路給我,告訴我該到何處去尋他?只這一件事,以後再不敢打擾。”
掌柜聽她果然是要尋那殺神,又驚訝、又疑惑。他實在想不出,雲錦背後的主家,竟是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姐。
他思索了片刻,終於道:“我不能。此事非我職責所在,若觸了他的霉頭,我還會平白惹上殺身之禍,我不會說的。”
雲錦接嘴道:“是我家小姐找他,他怎會怪你?再說了,就算他怪,他總不能真就把你殺了吧?”
她向來嘴快,說完了,自己先不確定了,“不會吧,他真的會殺人?”
掌柜的有些一言難盡地看了她一眼。
原來這倆主僕,真是什麼都不知的。
馮玉殊微顰了眉,將頭上的釵子解下,對掌柜的道:“若如此,我可否將信物與書信留在此處,若他有日出現,你且將東西和信給他過目了,只說是我堅持如此,其他的你一概不知。”
掌柜的瞧了一眼那釵子上微微晃動的寶珠,隱約猜測,這女子或許確與孟七有些淵源,若孟七知道自己怠慢於她,怕是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於是兩條粗眉簡直扭成了蚯蚓,他想來想去,猶豫道:“小姐,我並非不願幫你,只是,據我所知,近日,他怕是不會來了。”
他果然知道內情。
馮玉殊眼晴一亮,竟然朝掌柜的微微屈了膝:“我並非強人所難之人,只是情勢所逼…”
她實在是太想找到孟景了。
冬去,春天會來,她的人生,就要被困在那深深、深深的庭院中了。
少年負氣,轉身前,連道別也沒說,叫她如何能夠甘心?
“你是哪家小姐?你與孟景,又是什麼關係?”
突然,通向二樓的樓梯盡處,傳來一串腳步聲,隨後一個嬌脆的聲音驀然響起,滿是好奇。
掌柜的也同馮玉殊、雲錦一般,嚇了一跳,抬頭看向來人的方向,喚了聲:“苗堂主。”
不知為何,他嗓音中,隱含著些微的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