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驛站年頭有些久了,為了擋風,連窗欞上也釘上的深色的木條,才使室內稍微暖和些。
只是光線便有些不足了。
從客房出來,要經過一條昏暗的走道,才有樓梯下到一樓。
繡鞋踩在老化的木板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雲錦已經下了樓,抬頭看見馮玉殊走來,喚了聲小姐。
吱呀一聲。
又一間客房的門打開,馮玉殊心中一驚,果然見一身勁裝的孟景從門後走了出來。
四目相接一瞬,她窺見他黑眸中一點明亮的光。
孟景深深看了她一眼。
馮玉殊好似被火燎著,飛快地撇開了視線,提著裙裾,急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目光一觸即散,好似含羞草蜷起的葉,蝸牛收起的觸角,草莖上滑落的晨露。
樓下的雲錦眼觀鼻鼻觀心,待馮玉殊下來,落了座,斟茶時暗使眼風:“小姐,你和姑爺鬧脾氣了么?”
另一張桌子,正在倒茶的孟景突然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這廝的聽力未免也太好。
馮玉殊察覺到了,卻假作不知,只佯作鎮定道:“沒有。還有我說過了,你以後別叫他姑爺了。”
雲錦再次追問她,難道不是姑爺么?
她卻抿著唇,好似有滿腹心事似的,不肯再說了。
雲錦只好從善如流地改了話題:“小姐呀,那你告訴我,他為何這幾日眼珠子好像黏在小姐身上似的?”
馮玉殊聽了,心中有些喜意,卻又想起兩人做的荒唐事,心下便亂成一團,連茶盞也端不住了。
無媒苟合,她再離經叛道,終究是個深閨小姐,多年森嚴禮教濡染之下,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雲錦不知她心事,見她唇色發白,還當她是坐久了轎,忙給她取來一盤蜜餞:“小姐可是身子不適?吃些酸的,許會好些。”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在晚秋時節回到了京城。
馬車緩緩駛進了馮府,在一扇垂花門前停了下來。
有僕從上前來牽馬匹下去安頓,並卸下馮玉殊等人的行李。
來迎馮玉殊的是二房嫡次子的房中人,名喚挽碧的。
模樣長得好,戴一套金玉頭面,翠煙綠的羅裙,叫雲錦看得暗自咋舌。
挽碧打了簾,微微一笑,從屋內出來,行到馮玉殊跟前行了禮道:“大姑娘,東院都收拾好了。老祖宗、老爺和太太、少爺還有二姑娘、四姑娘,都在正廳等您呢。”
挽碧眼風掃過馮玉殊身後的孟景,視線微有些停頓,馬上自覺失禮,斂眉頷首道:“挽碧見過公子。”
以她的身份,沒資格探問孟景的身份,只是她正得二爺的寵,問了也無可無不可的。
她倒是乖覺,行了一禮,什麼都沒問,也就過了。
只是與馮府的人一照面,雲錦心中淺淺的疑惑登時便冒了出來。
馮府上下,人人口稱馮玉殊為“大姑娘”不提,為何好似根本就沒見過孟景?
連孟景也淡淡地看了馮玉殊一眼。
她神色如常,正在同挽碧說明情況,只雲孟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傷勢未愈,將會在馮府借住一段時日。
挽碧聽罷微微頷首,笑道:“奴婢明白了,大姑娘且先隨初雲去安頓,休息片刻,待老祖宗午歇起了,奴婢定會轉告,屆時奴婢再來叫大姑娘。”
另一個年歲輕些的婢女從挽碧身後繞出來,垂首道:“奴婢名喚初雲,請大姑娘、各位跟我來。”
馮玉殊一行人隨著初雲到了東院。
東院四五間廂房,比不得正院白玉為磚金作馬的極盡奢華風雅,卻也非尋常人家可比的了。
這院子是馮玉殊此前住過的,只是陳設有些變了,王夫人時有些打秋風的親戚上京,就將人安排在此處。
初雲又帶來幾個原先老夫人支給馮玉殊用的婢女,叫雲錦一一認了人,今後便歸雲錦管束。
一行人在東院安頓好,又用了午膳,直到日落西斜,挽碧才再次出現,對馮玉殊一禮道:“大姑娘,老祖宗起了,叫大姑娘過去呢!”
這半日的功夫,她又換了件對襟的紫色短襖,頰邊新上了淡淡的胭脂。
馮玉殊從她的笑靨中想到二叔,挽碧過得如此滋潤,想來王夫人的心情不會太美妙。
兩人隨著過了一道垂花門,經過雕樑畫棟的前院,再過一道迴廊,到了正房大院。
屋子裡坐了好些人。
正中間的,鬢髮如銀的老婦人頗有威嚴,拄著拐杖,聲若洪鐘地喚了一聲:“玉殊。”
她身側,身穿正紅官服、長髯修容的中年男子和身旁的冷麵的婦人對視一眼,也看了過來,卻沒有開腔。
幾個錦衣玉服的小輩坐在老婦人另一側,同樣好奇地打量二人,臉色有些古怪。
馮玉殊見了禮道:“玉殊見過老祖宗、小叔、嬸嬸,二姐姐、叄弟、四妹妹。”
老夫人微微頷首,道:“這位孟公子的事,老身已經聽說了。事急從權,在東院辟出一個廂房來,讓孟公子安心住著便是。”
王夫人在一旁皺眉聽著,對老婦人這話不置可否。只待她說完,便劈頭問馮玉殊:“大姑娘,我這做嬸嬸的,為闔府上下安危,不得不先問你一句,你且照實回答:你此番回來,可會為馮府帶來禍事?”
畢竟京城人人都知道那日馮玉殊被千流擄走,這麼多日過去,他們早以為她凶多吉少,卻沒想到,這青天白日的,她自己便突然回來了。
馮玉殊臉色微僵,嗓音冷下來:“嬸嬸,千流已經身死,極樂宗遠在滄州,想來也不會千里迢迢來找我的麻煩。”
王夫人聽得千流已死,悚然一驚,而後反應過來,這惡徒死了,是件大好事,便緊接著鬆了口氣:“如此也好。”
她心中大石放下,終於記起關懷起馮玉殊來:“玉殊,你無事回來,嬸嬸心中也歡喜。只是你自個兒也清楚,你如今聲名有虧,卻還是閨中女,”她說著微皺了眉,飛快地看了一眼孟景,“雖說是恩人,但住在家中,終歸有些不妥,而且你二姐、四妹妹也正是議婚的年紀..”
她是不知,外面的酒肆茶館中,如今是如何編排她馮玉殊的。
那真是怎麼香艷怎麼來。
說她委身千流,將那名聲赫赫的採花賊榨乾了精氣,才從那魔窟里逃了出來。然而滄州離京城千里迢迢,她一個弱女子,哪來的本事?還不是勾著男人。
這些小道消息,連十四歲的馮梓染都有所耳聞。
現在馮家上下,看見馮玉殊身邊的孟景,傳言登時又可信了七八分。
眾人心中懷著這樣的想法,面色難免就古怪了些。
馮玉殊好似沒想到這一茬,恍然道:“是玉殊欠考慮了。可是我的名聲,會影響到二姐、四妹妹議親?如此,我去莊子里住,也是使得的。”
她慢慢悠悠說著,看著王夫人,漂亮的眼裡似笑非笑。
王夫人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面色終於稍霽。
馮玉殊卻繼續道:“只是我孤身在外,需要打點之處難免多些,不若將我父母為我留下的嫁資一併帶走,也省得時時來叨擾嬸嬸。”
她母親原本是江南富商女,嫁資極豐,父親更是怕自己身故后無人照拂她,給她留下了一大筆財產,以作為以後傍身的嫁姿。
初入馮府時,她依著父親的意思,想著總歸是一家人,她以後要久住在馮府,不願讓馮家人覺得自己見外,便全交給了當家的王夫人代為照管。
可惜後來馮玉殊才看清,馮家人是一群什麼貨色。
看今日王夫人和馮如明的臉色,這吃進去的錢,怕是沒那麼容易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