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馮玉殊暗自思忖時,王夫人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馮玉殊帶來的那些嫁資,當初全部入了馮府的庫府。
多了這麼一大筆意外之財,她仗著自己是當家主母,有時支取得便沒那麼謹慎了。
馮如明和兒子馮子易花錢大手大腳,因老祖宗看顧著,這些不好從明面上支取的賬,大多都用了馮玉殊的錢。
更別說馮玉殊的嫁資里,還有不少稀罕的物件。
王夫人是馮府的少奶奶,人情往來自是不少。金絲楠木的屏風,還有幾套南方時興的精巧頭面,她為了掙面子,腦袋一熱,便也送了出去。
那時還想著,多年以後,馮玉殊肯定不會記得自己的嫁妝中還有這些玩意兒。
她怎麼能讓馮玉殊此時清算嫁資,把一切都帶走?
王夫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便皺著眉頭沖馮如明使眼色。
馮如明此前一直老神在在,此時總算到了不得不出聲的時刻,便清了清嗓子道:“玉殊,你是大哥的女兒,一個人出去住著,讓外人看了,總歸不像話。”
馮如明撂下這一句,不再給人置喙的餘地,繼續斷然道:“便先如此吧。玉殊,你安心在東院住著,今日這些話,都不要再提了。”
他這是拿孝悌來說事了。
馮如明是在朝為官的,不好做得太過,更何況他還沾了大哥馮如晦不少的光。當年因為馮如晦推官辭爵,官家才別開恩典,讓他以嫡次子的身份襲了國公的爵位,還補蔭入了仕。
馮玉殊的眼底含著一絲譏笑,平靜地頷了頷首,沒說什麼。
眼見得這場戲唱完,此前一聲不吭的老夫人嘆了口氣,在婢女的攙扶下起了身:“我老了,有些主意,你們做小輩的,自己拿吧。”
嗓音卻比馮玉殊還要中氣足些。
馮玉殊知道老夫人對自己的喜愛也極其有限,但她感念她那有限的照拂,低眉頷首道:“老祖宗慢走。”
說完,她借著寬大衣袖遮掩,迅速地輕扯了扯孟景衣袖,也往外走。
那動作極其隱蔽,卻沒逃過王夫人的眼睛。
王夫人目中的鄙夷一閃而過。
沒羞沒躁,果然是個沒娘教的!
回了院子,王夫人心中還是不妥帖,在馮如明耳邊絮叨個不停。
“你顧念著你的賢名,叫馮玉殊和那野小子住下來,卻也不想想,我兩個可憐的、如花似玉的女兒,她們要承受多大的非議!你看她今日,竟公然與外男同行!在府中這樣,別人不知也便算了,可她的事京城都傳成什麼樣了!我去公主府赴宴,小小的京兆尹的夫人,都欺到我頭上來,含沙射影地笑話我一番…馮家的女兒若個個成了馮玉殊那樣,馮府以後還能指望誰呢?”
馮如明是個沒本事的,只一心等著定年退休;子易如今鬥雞走狗,更是難以管教,以後仕途怎麼樣,還很難說。
王夫人越想越難過。
馮如明被她說得心煩,翻身坐起來,披著外衣就要往挽碧的院子里去。
王夫人在身後啐他:“白日里才膩在一塊,沾一身狐媚子騷氣,如今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馮如明轉頭厲聲呵道:“到底是婦人見識!你且讓她在府里住些時日,再趕緊說門親事,你是當家主母,她一個孤女,難道還能說個“不”字?”
王夫人被他說得一愣,仔細想想,是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法子確實再好不過了,也夠體面。
於是眉開眼笑,啐了聲“冤家”,卻沒了之前的氣勢,到底是由得馮如明去了。
另一廂馮玉殊回到東院時,雲錦正揪著幾個粗使丫鬟,氣急道:“床底下都落的灰,我不管你們今日打掃了還是沒打掃,再叫幾個人來,仔細再掃一遍。”
偌大的國公府,下人們慣會看臉色。
大姑娘不受主子待見,下人們為她做事,便也不盡心。
馮玉殊被滿院子的揚灰和雞飛狗跳鬧得腦殼疼,便對雲錦道:“先給我鋪床吧,我休息一會兒。”
孟景卻不知何處去了。
她想了想,讓初雲去找王夫人支些銀錢來,打算等他回來給他。
若他一直記不起事來,每月有些銀錢,或許也不必走上過去的老路了。
馮玉殊這一覺睡到傍晚,睜眼起來,孟景不知何時進了房,坐在窗上,正盯著她。
倆人荒唐過後,這還是第一次獨處,馮玉殊耳尖發紅,不自在地別開目光,坐到妝鏡前:“你來做什麼?”
說著,對著鏡給自己鬆鬆挽了個髮髻,視線落在案上,微微一頓。
上面放著好幾張百兩的銀票。
“你去哪…這哪兒來的?”
她話鋒瞬間一轉。
孟景道:“我去街上的當鋪、票號問了問,這應該是我從前存的。”
聽他說起這個,馮玉殊手頭上的動作一頓,心中不由自主地浮出幾抹心虛。
說起來,她還欠著他叄百兩呢,以他的性子,要是記起來,准得找她要。
他有些疑惑:“你心虛什麼?”
這廝有時還挺敏銳的。
馮玉殊眯了眼,露出和善的微笑:“所以你現在是想告訴我,你有錢了?如果是這樣,那我早知道了。”
孟景竟然猶豫了一下,道:“不是。”
片刻后,有些言辭閃爍道:“若這些銀子短了,你再和我說。”
馮玉殊一時沒有作聲。
孟景此人,向來與人界線分明,說冷漠無心也不為過。又很是守財,他一下拿出這樣多的錢來,實在叫她意外。
孟景見她久不答話,有些疑惑,撩起眼皮掃她一眼,就見她定定看著他,有些詫異,分明笑著,又有點要哭不哭的樣子。
孟景別開視線,心中微微困惑。
這是開心還是難過?
馮玉殊見他似是局促,將淚星兒收了,頰邊笑意更濃,只管逗他,將銀票拿起來:“好,那你以後可別來管我要回去。”
要是哪日他記起來了,發現自己把自個兒的賣命錢給了她這個假冒的“娘子”,還不知怎樣表情呢。
以後分道揚鑣,也算留作念想。
她這樣想著,將銀票珍重地藏進了妝奩的最底層。
孟景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見她愁容淡去,好似月明天霽,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便只淡淡“嗯”了聲。
房內一時寂靜。
正是黃昏時分,金紅的晚霞鋪滿遠天,被裝點在窗欞中,煞是好看。
馮玉殊的視線掃過美人榻上的孟景,頓了頓。
孟景抱著臂,闔目小憩,英俊面容上落下晚霞的光與影。長腿微蜷起,睡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好似一個淡色的影子,無聲無息。
同一間卧房內,好似兩重世界。
馮玉殊猶豫了一下,從妝鏡前起身,安靜地走到他身邊,將他身後大開的窗子合上了。
房內一下子全暗了下來。
少年漂亮的睫毛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他在她起身時便已經察覺,卻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