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童艷史 - 第9節

喜官沒聽清楚,睜眼望著他,文荊突伸手,那微泛溫熱氣息的纖長手指,撫上喜官的面龐,低聲道:“真像......”溫潤的人氣,使喜官竟有點不適應。
文荊的手劃了個完美弧線,在空中捏成蘭花指。
只聽他開腔唱道: “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雲掩柴門,鍾兒罄兒在枕上聽。
柏子坐中焚,梅花帳絕塵。
果然是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 歌聲悲戚高亢,響徹雲霄,傳進雲端。
朱晉佑坐在乾清宮內,聽到歌聲,毛筆頓了下,一點墨跡,在潔白的紙上,慢慢暈開。
那墨色均勻濃亮,卻比不上宣宗眉眼間的濃郁死氣。
龍案上,攤開的那本奏摺,由內閣直接呈上來,沒有經由司禮監的奏摺上,用篆書寫著:“妖道言食小兒腦千餘,其陽道可復生如故,司禮監掌印元髑竊買童男腦髓食之。
並為此採取了極其殘忍的手段,謀殺小兒無數。
證據確鑿,不容其抵賴,此乃禍國殃民之罪行,望陛下論斷。
” 朱晉佑用手指點了下那滴墨跡,尚未乾透的黑色,染上了原先透出點朱紅的指尖,顏色詭異。
眯著鳳眼,他背部往龍椅靠去,仰起頭,望著殿閣上掛的“正大光明”牌匾。
宣宗閉目,沖兩邊侍侯的內監擺擺手,道:“都跪安罷。
” 聽著眾人輕微的遠去的腳步聲,宣宗沒有睜開眼,一直閉目聽著文荊在唱: “你是個天生俊英,曾占風流性。
看他無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
” “我也心裡聰明,把臉兒假狠,口兒里裝做硬。
我待要應承,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
我見了他假惺惺,(噯)別了他常掛心。
看這些花陰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唱到這裡,停止了。
宣宗唇邊漾起一抹冷冷的笑,抬手蓋上臉龐,自語道:“清鞅啊,這下子,我想保住你也無能為力了......”不是“寡人”,不是“朕”,而是實實在在的“我”,以及那個深埋多年的名字“元清鞅”。
他突然低低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笑得連眼角邊亦泛起層層的淚光,潤濕了手心,冰涼如同記憶中,第一次見面時那早春二月的細雨。
年少輕狂,快意人生。
而那一切,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埋葬得徹底。
窗子外一陣拍動翅膀的聲音,卻原是驚飛了棲息在屋檐的鳥兒。
半晌,朱晉佑放下手,眼中,早隱去淚色,透出的,還是一如既往的濃郁的死氣,那股子戾氣,擋都擋不住。
“......愛?什麼東西?”宣宗低喃道,唇邊一抹譏諷的笑,可細看,那笑又似是有點苦。
他拿過扔在一邊的硃筆,在那奏摺上,畫了個大大的圓圈,力透紙背,鮮紅欲滴,像血,新鮮的會流淌的血。
暮春時節,仲使外頭已繁花落盡,這大內的桃花,卻還殘留著幾支。
玉屑似的桃花瓣,紛紛揚揚,不情不願地,墜落到泥地里。
鐘鼓司直房內。
喜官不知所措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文荊。
方才唱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開始流淚,怎麼也無法止住。
靜寂的房間內,只聽到他低低的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嗚咽聲。
“沒了,什麼也......”文荊一直念叨著這句話,重複著,像要刻進自己骨血內。
急匆匆的腳步聲,漸漸近了,踏在那桃花瓣上,似乎能聽到它發出低低的呻吟。
門打開了,一名內監喘著粗氣,站在門口處,道:“印公......印公他......” “滾!”文荊一個墨硯扔過去,砸在門框,墨跡濺開,像黑色的淚一樣,灑了滿地。
那名內監退下了。
文荊像瘋了一樣大笑起來,邊笑邊哭,慢慢跌坐在地。
喜官站在一邊,面無表情。
“早知今日,何必呢?”文荊哭道,“就算完整的你,他也不會愛,沒有心的,又怎麼會愛......” 烏鴉的嘶叫,從遠處傳來,喜官望向外面,突然覺得滿身通爽,卻是那粘膩的冷汗干透了之故。
枝頭最後一朵艷紅桃花,落了,而春天,也終於過去。
太監的寶(上篇) 東廠督主元髑死了,死在安樂堂內,身首異處,一刀斃命,斷得乾脆。
黑色的血,隱隱透出暗紅,淌了滿地,那頭青絲散落,蜿蜒在地。
曾經艷麗若桃花的面容,沾了污跡,卻依舊明麗。
東廠的人來收殮時,喜官站得遠遠的,望了一眼便轉開目光,他無法多看一眼元髑面上的表情,那樣,可能會瘋掉。
元髑的死,被皇帝暗中壓下去了,沒有張揚開來,只說是暴病而亡。
喜官由“廊下家”搬到乾清宮的偏殿,時刻跟在宣宗身邊。
他回“廊下家”收拾東西時,同屋的徐少允正在幫林稼上藥,林稼如同蓮藕般嫩白的手臂上,一道道鮮紅爪痕,或深或淺,都往外滲血。
幾日未見,林稼原本圓潤的臉蛋變得尖細,眼下也浮現了淡淡的黑暈。
那葯虎狼得緊,林稼痛得面色發青,兩道淚痕未乾,嘴唇咬出了血,慘白中透出半圈艷紅。
“怎會受傷的?”喜官走進去,問道。
林稼見了他,忙低下頭,用袖子猛擦眼淚。
喜官剛要說話,徐少允用眼神制止了他,繼續幫林稼敷藥。
剛上完葯,外頭有人扯著尖嗓子叫林稼,他聽了,白了一張小臉,抽泣著跑出去。
喜官想跟出去,徐少允拉住他,道:“別去,你出面,只會讓他更難堪。
況且......”他深深看了眼喜官,繼續道,“你還只是個代理宮監,沒有任何實權,硬出頭,你們倆都會惹禍上身。
” 喜官坐下,道:“是誰做的?”徐少允嘆口氣,合上藥膏,道:“這只是開始,往後還會陸續有來。
印公沒有告訴你吧,在宮裡,師傅教徒弟,許打不許罵。
”說著,他起身想倒杯茶,不小心碰到前臂,眉頭皺了下。
喜官一把挽起他那羅衣的袖子,上面有幾個煙槍烙下的傷痕,已經長出了嫩白的新肉。
喜官只覺頭暈目眩,倚在椅背上,渾身像被針刺一樣。
“你怎麼了,又不是傷在你身上,別那副死樣子,早就不痛了。
”徐少允看喜官面色慘白,忙故作輕鬆道。
喜官嘴唇顫抖著,勉強笑道:“我沒事,你們以後要保重,我這次是回來收拾幾件衣裳。
”徐少允道:“對了,忘了恭喜你,恭喜你當上皇上的貼身內監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 喜官伸手想撫摸一下那傷口,伸到一半,停在半空,握成拳狀,躊躇著收回來。
徐少允笑道:“我真的沒事,你快點走吧。
”喜官道:“雨離他現在......”徐少允道:“他很好,真的。
”喜官看了看他的眼,嘴唇張了張,終於沒再說什麼,拿著幾件換洗衣物出了門。
“等一下。
”徐少允道,追上前,塞給喜官一隻小巧精緻的盒子,“這是穆雨離要我轉交給你的雪花膏。
”徐少允笑笑,轉身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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