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入神,馬車停下了,外面有人叫道:“到了,快點下來!”少年們聽了,從墊子上慢慢爬起,小心地挪下車來。
廠子,其實便是京師南門的朝天宮,除了是訓練一些特殊宦官的場所外,其最大用處是讓那些新上任的官員用來學習參見皇帝的禮儀,平日是緊閉的。
這次會開放,是因為實在沒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這幫新閹的孩子。
養傷的時候,潤之聽同伴說過,先帝時候的宦侍,大都陪其下葬了,宮內人手緊缺,所以才會四處捉少年進宮。
潤之慢慢走下車,站定,面前是座紅牆綠瓦的宮殿,朱紅的大門,雖已有些年月,卻依舊氣勢十足,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門口站的侍衛,臉色綳得死緊。
潤之跟著同伴進到裡面,最先見到的便是個很大的廣場,許多身穿羅衣的少年人,低頭靜靜地站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看他們的臉色,俱是發青,全身顫抖。
彌潤之聞到有股腥氣,還未弄清發生何事,便被鐵寒推到人群中了。
站在人群中,那股腥氣淡了,卻聞到尿騷味。
“別的咱家就不多說了,你們好自為之吧!”懶洋洋的調子,在前方響起,很耳熟。
潤之抬頭,看到元公公站在廣場前的殿堂上,邊用手指撩著額發,邊言道。
妖麗的臉上,一抹淡笑,愈加魅惑。
見沒人吱聲,元公公那眼珠子竟變得暗紅了,面上笑意不減道:“聽到了嗎?”少年們忙答道:“聽到了。
”元公公聽了,滿意地笑笑,道:“大家也累了,去各自的房間歇著罷!”言畢,轉身進了大殿。
少年們跟著幾位內侍,往自己房間去了,走動間,隨處可見褲襠下,濕漉漉一片。
廣場漸漸變得空曠,遮在潤之面前的人也都散去了,他可以看到,方才元公公所站的大殿門口,有一灘鮮血,紅得刺目。
深淵 關於大殿門口那灘血,眾人皆閉口不言,內侍們亦是習以為常,面不改色地做自己的事。
倒是鐵寒看了那血,冷哼道:“死閹宦,又在那興風作浪了,本將軍遲早滅了他!”他的手下忙道:“大人,請小心隔牆有耳!元公公始終是司禮監掌印,宮內勢力......”“行了行了,不就是個沒了把的嘛,老在那裝孫子,他娘的!”鐵寒不耐煩地打斷其手下的話頭。
他說話時,正好走近潤之身旁,潤之聽得分明,想起不可過於多事,便低頭假裝沒聽到,走了。
鐵寒看看垂頭走遠的少年們,跟隨侍耳語了幾句,便轉身走進了大殿。
少年們的房間是廣場東側的一排低矮房屋,幾十個人擠在一起,加上大多都尿了褲子,還沒來得及沖澡,滿屋騷臭味。
“大家不去沖個澡嗎?”潤之問,比他來得早的幾個少年聽了,面色發白,嘴唇抖著低頭鋪床。
潤之摸不著頭腦,往自己床鋪上一躺,那床散發異味,不知有多少人躺過,可是身子實在過於疲累了,便不去管那味兒,閉目養起神來。
同時被閹的那些人中,只有穆雨離跟潤之分到這個房間,且穆雨離就睡潤之的旁邊。
看到潤之恬淡的睡臉,穆雨離眼中的譏諷之色更深,低聲道:“真是天真,這時候竟還睡得下!” 到了晚膳時間,幾名內侍送來了幾個大瓷盤,上面蓋著蓋子。
內侍們放下盤子便出去了,屋裡的人圍上去,有人揭開蓋子,濃郁的肉香便充滿了整間屋子,那肉雖香,卻香得蹊蹺,像是有種什麼東西潛伏著。
潤之味覺素來靈敏,聞著竟想作嘔,少年中有幾個臉色發白,也不吃東西,走出人群便往自己床上躺去。
彌潤之亦沒胃口,喝了點水便慢慢往床上挪。
穆雨離閉眼躺著,似是睡了,潤之推推他,道:“快點醒醒,吃飯了。
”穆雨離睜眼瞟了下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唇邊那譏誚的笑意愈加深了。
他問:“那你為何不吃?”潤之道:“不太合我的胃口。
”穆雨離冷笑道:“吃同類,人與畜生又有何區別!”他語調壓得很低,潤之聽不分明,問道:“你說什麼?”雨離冷哼一聲,道:“沒什麼。
” 吃完飯,內侍們來傳話,說是元公公讓少年們去沖澡,馬上。
跟著內侍到了沖澡的地方,卻是間隔開來的幾十個小披間,裡面只有一隻木桶,裝著大半桶冷水。
“鐵將軍有命,請各位將傷口的疤揭開方能入浴。
”一名內侍尖著嗓子道,少年聽了,俱是面如死灰,潤之微皺眉頭,那傷好容易才好了一點,若又撕開,沖著冷水,怕會得破傷風,這不是想害死他們嗎? 他正想與之理論,身後的穆雨離拉拉他的衣擺,潤之回頭時,看到雨離往大殿那邊努努嘴。
潤之往大殿看去,只見元公公眯著那雙桃花眼,正慢慢地走過來,他換了件紫色錦袍,前後補子上綉有蟠龍花和五福捧壽圖,下著青色長筒靴,髮絲飛揚,映著那張臉,端的是天仙下凡。
內侍們忙行禮道:“印公。
”少年們亦紛紛行禮。
元公公揚手道:“咱家聽說,鐵將軍要這些孩子撕開那疤,可有此事?”一名內侍忙答道:“回印公的話,確有此事,是將軍大人親自吩咐下來的。
”元公公笑了,那笑如春風拂面,似是花開滿園,他道:“好了,傳話下去,這回就不用撕了,咱家會跟將軍好好談一下的。
”大家聽了,俱是鬆了口氣。
他又道:“洗完澡便睡了罷,別四處亂跑,否則......”他沒說下去,而是笑著轉身離去,低聲說了幾句話,潤之聽到他說的是:“他那癖好還真要不得呢,今兒個都這節骨眼上了,卻還想著吃。
那痂有什麼好吃的,真是變態呢!” 潤之如陷冰窟,渾身抖了下,穆雨離斜眼看了看他,進到一個小披間,把那冷水往頭上倒,水淋淋地出來。
與潤之擦身而過時,他刻薄的眼閉著,道:“也許那一刀割死了,才比較幸運。
”潤之聽了,愣了下,然後沖著穆雨離的背影道:“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能活下來真的很好!”穆雨離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道:“可能吧!”慢慢向房間走去。
暮春初夏,雖已有了暖意,寒露卻還未消,那水滴沾身,激起粒粒晶瑩疙瘩,潤之用毛巾擦擦身子,草草洗完,也回去了。
同房的陸陸續續洗完澡,躺到床上倒頭便睡。
一夜無話。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潤之便被陣陣尖利嘶叫驚醒,屋裡的人睡得死沉,都沒聽到,潤之把被子蓋到頭頂,但那聲音卻越發凄厲了,潤之聽了,面上俱是冷汗。
他偷偷下床,披了件羅衣,輕聲開了門。
外面一片白霧茫茫,加之未天亮,什麼都看不分明。
潤之慢慢循聲摸索,竟離開了那住宿的小院,往朝天宮的內廷去了。
朝天宮佔地甚廣,預備進宮的小太監們住的院落在宮牆東面,直直往西去,是座獨立高塔,塔有七層,雕龍刻鳳,煞是華美壯麗,此處便是皇帝參加大典時休息的去處,乃是禁地。
外圍高牆,禁止閑雜人等出入,而宮內的閹宦,除了元髑,便沒有能進到這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