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童艷史 - 第13節

宣宗喝完葯,伸出比常人稍長的舌頭,舔了舔唇角邊沾的湯藥,眼睛周圍的黑氣,濃郁得遮住了他的神情。
宣宗將碗輕輕一拋,那隻碗劃了個優美的弧線,落到浴池內,驚起串串漣漪。
喜官站在躺椅邊,雖然低頭,眼角卻一直注意著皇帝的動靜。
宣宗靜靜躺在椅上,閉著眼,若不是鼻翼偶爾會輕輕扇動,他就像是已經死去了,連胸口也不再起伏。
喜官輕手輕腳地湊近他,尚未靠近就聞到了陣清幽的冷香,白梅的冷香。
喜官像被什麼東西迷了眼,漸漸彎下腰,在朱晉佑那蒼白得透明的面頰上,輕輕地,若蜻蜓點水般輕碰了一下,幾乎沒有停留,很快地,喜官的嘴唇就離開了。
他覺得自己所碰到的,只是一張沒有生氣的人皮,連絲毫的人氣都蕩然無存。
浴室內很靜,只聽得見水流的聲音,嘩嘩地,不停地流。
過了大概一盞茶功夫,宣宗的喉嚨動了下,咯咯作響,死白的面色泛起了點紅暈,隨即被面上的死氣沖淡。
他慢慢地睜開眼,手腳開始動,喜官看著他由一個快要死的人又復生了。
宣宗站起身,將身上披的浴衣一把拉下,扔在地上,冷冷道:“更衣!” 宣宗身著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服,腰間別著一條若羊脂潤澤的玉帶,頭上戴著頂白玉冠,面上瀰漫著黑氣,平日還會收斂起來的煞氣,現今卻全然發散開來。
隨侍的宮監們都大氣不敢出,靜靜跟在其後頭。
一行人悄悄地往元髑生前所住的河邊直房而去,直房四周除了幾名東廠的護衛外,沒有其他人,皇帝讓宮監們守在園子里,只帶了喜官進去。
到了停放屍身的房間內,喜官剛想跟在朱晉佑後頭,朱晉佑道:“你在此守住,沒有寡人的話,別進來!”喜官只好站在門外。
那晚,皇帝一直呆在那間房裡,喜官守在門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天明時,喜官頂受不住,正站著打瞌睡,突然聞到一股焦臭味,由裡面傳出來。
喜官扒在門縫往裡看,只見宣宗站在元髑的棺木前,背對著門口,看不見他面上的表情,腳下火光閃爍,似是在燒著什麼東西。
喜官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味道,很怪,卻又有種奇異的香氣,像是會將人的魂靈吸進去。
喜官被那怪味道嗆得咳嗽了幾聲,在靜夜中顯得突兀,他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這時,聽到皇帝在裡面道:“喜官在外頭么?”喜官忙打醒精神道:“皇上有何吩咐?”皇帝冷著聲音道:“現在什麼時辰?”喜官道:“方才剛過五更。
”皇帝道:“下去,傳朕口吁,擺駕回宮!”喜官退了下去。
出到院子里,他回頭望向元髑的停屍間,宣宗推門而出,站在門口。
黑沉沉的夜色,已經開始消散,朱晉佑面上濃郁的死氣,卻比夜色更加沉重,他那雙鳳眼微微眯著,竟有點像毒蛇吐著信子盤桓而出。
喜官清楚看著這一幕,心中不由地浮起不祥之感,打了個寒顫。
若是讓皇上知道方才自己的舉動,那麼自己的下場,將會比元髑更加慘。
喜官暗自拭了下滿頭冷汗,慢慢出了園子,心中卻在想:剛才皇上燒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轉念又想:這皇宮大院,還是少管些事罷,做好本份就行了,好好活下去才是正事。
這樣想著,喜官心裡輕鬆了許多,看向天邊,天,快要亮了。
番外篇 桃花盟[上篇•文荊篇] 有很多事,在很多年以後,都能夠用年少輕狂來掩飾過去,可是我不能,也不想。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繁花落盡的暮春時節。
當時我是京師最負盛名的灧花班裡的一名學徒,做著打雜的工作。
戲班主封二娘曾經問過我,要不要學唱旦角,我拒絕了。
要我在戲台上唱旦角,我辦不到。
封二娘知道我的苦衷,也沒有勉強我。
桃花還未全部凋落,戲園子迎來了一個貴客,戲園子老闆為了迎接貴客,清場閉館,將戲園子弄得像節慶一樣。
滿園紛揚的桃花中,一頂樸素小轎漸漸走進我的眼帘。
“壓轎!”隨侍的人叫道,轎簾由一隻纖長瑩潤的手從裡面掀開了,接著,走出一個身著淺青色長袍的男子。
見到他的臉的那一剎那,我徹徹底底地呆住了,我活了十四年,比他好看的人不是沒見過,戲班子里的小旦就比他美。
可是他給我的印象,卻是非常的深,像是刻進了骨子裡。
他戴著淺色頭巾,玉面朱唇,艷如桃李,煞是妖麗,那一雙桃花眼,像是孩子一樣單純明亮,清澈見底。
老闆將他迎進園子,我還呆在園門口,不知所措地站著。
封二娘捅了下我的背脊,低聲道:“怎麼了,快進去伺候!”我這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往裡面走,走在人群前面的他突然回過頭來,與直著脖子的我對視了一眼,他微微一笑,轉頭繼續走。
我獃獃看著他,被走在後頭的封二娘敲了敲腦門:“小傢伙動情了?可別打他的主意,不然被吞了都還不知道吶!”我問:“他是誰?”封二娘邊走邊說:“他?太子的心腹太監元髑,以前好像跟老闆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具體什麼關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 我望望坐在貴賓席的他,美麗的臉龐完美無缺,只是偶爾那桃花眼會閃過一道意義不明的光。
我捧著溫熱的暖巾走過去,老闆想要接過,被他制止了。
“好俊的小孩子呢,你叫什麼?”他邊擦手邊道,聲音平滑沉靜,音量稍高,但像絲綢一樣順暢柔和,絲毫不令人覺得刺耳突兀。
我呆站著,都忘了回答。
老闆在一旁道:“這是戲班子里的學徒,叫......”元髑面上的笑凝固了,彷彿面具一樣,一寸寸剝落。
他面無表情地對老闆道:“咱家有問你么?”聲音冰得透骨。
老闆全身發抖地跪在地上,口裡不斷地叫道:“請公公饒命,請公公饒命!” 元髑眯著那雙桃花眼,看也不看一眼老闆,微笑著對我說:“告訴咱家,你叫什麼名字。
”我忙低頭道:“我叫閿......文三。
”他微微點著頭,優雅地擺擺手,對跪在地的老闆道:“罷了,開鑼吧!” 戲檯子上,小旦咿咿呀呀地唱著,我在戲台下聽著,不時往元髑那邊望一眼。
他一直都微笑著,笑吟吟的。
他像是知道我在看他,轉頭向我笑了笑,像小孩子一樣純真。
我臉上發燙,忙低下頭,眼角卻還是往他那邊看。
唱完了一齣戲,他與封二娘耳語了一陣,然後轉頭對我笑笑,起身進了後台。
封二娘走過來,對我道:“元公公蠻中意你的,只是......”她低吟了幾句,“你若想跟著他,便要讓他知道你的價值。
” 我的價值?我低著頭開始思索起來。
我是庶出的孩子,還未出生父親就過世了,沒有生育的大娘將我由母親懷裡搶走,抱到她自己房裡養。
雖然我那時還是很小的孩子,但那時的記憶,卻一直無法消除。
據說父親是暴病身亡,後來聽奶娘說,是腹上死。
我不懂什麼叫腹上死,問奶娘,她一臉惶恐,我只好不再問。
大娘為我雇了個看護人,很美的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艷紅的嘴唇下面有一顆痣,奶娘說那是美人痣。
她笑起來眼睛會眯成一條縫,很漂亮。
她的手很白很細,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粒粒飽滿。
我尚在襁褓時,她已經在照顧我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