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聲聲,二人共卧一張閨床,林映月一夜不曾動彈,但茹曉棠知她徹夜未眠。
第二天醒來,茹曉棠驚了:人間不能有這樣瘦得快的,一夜的工夫,林映月薄成一片紙,蒼白地展在床上,真箇不是死人,也是活死人了!
作孽啊,是自己助紂為虐害慘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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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曉棠合該自悔,然曾雪琴所說的“逃不脫”,又不無道理。
是叄個月前吧,林家祖父壽筵那天,林映月被戎長風的人‘請’出家門。
記不得如何上車的,落座的一瞬,黑布條落在眼上封實,滿目漆黑地向前,直至滿目漆黑地坐在一張硬木椅上,不知身處何地,知道身邊有衛兵立著,但闃然無聲。
終於有了人聲,卻只聞其聲,不辨其字,說話聲在院子里,且彷彿是繞著迴廊一面談話一面向這裡走來,迴廊那麼近卻那麼百轉千回,聲音也忽遠忽近千迴百轉,當終於可辨時,林映月聽到父親的名字。
“林諱道託病不來!”
此話剛落,一幅官腔接去話頭:“這個老遺少乖張得很,祖上被前朝皇帝抄家抄掉了膽,直至如今是提到政治就禁口、見到兵卒便掉臂。託病不來,你以為他真病?”
從者說:“或是避諱染指國事,裝病也未可知!”
那官腔似有一聲冷笑,說平生最憎這些漠視國事苟且偷生之人,“我告訴你,林諱道這個人最是刁惡,不要被他的假清高蒙蔽,該打壓就打壓,不要客氣!時局好時他們坐享盛世,時局一旦有變,他們第一個縮了頭做烏龜。什麼名門之後,不過是頭村牛!”
林映月臉猝然發燙,為人子女,背後聽到別人如此辱褻父親,自是比聽到罵自己還羞辱!她心下忖忖地攥著手絹,想起屢屢‘請’父親來的這所機關,其頂頭長官是戎家的四少爺,這說話的莫非是……
想到這裡愈發不安,戎家人她概沒見過,雖然與戎叄少爺指腹為婚,但人與人之間的緣法最是奇怪,該到見面的時候千山萬水趕來相遇,不該見著的時候,同在一座城也老死不相逢。
疑慮間外面傳來聲音:“他家小姐和那位得意弟子還是屢請不動?”
來人越行越近了,聲音越來越清晰,另一人回說礙於林小姐是未過門的叄少奶奶,不好相強。好歹今天又去請了。
“什麼叄少奶奶!那林家老太爺就是紅樓夢裡的焦大,拿死人撐腰,死人訂下的盟約能作數?”
映月心房別地一跳,臉煞紅煞白,羞憤難當。
“我正要問你,老叄又生事了是不是?”
答話的人慾講不講地打著呵呵,還是說了出來:“您久不回公館,家中事確是知道的少了。”後面的話映月不聽猶可,聽了立刻渾身發抖。
原來,戎叄少爺堅決要與林家退婚,曾給林父寫信承望玉成其事,熟料遂願不成,反倒被戎家老爺獲悉,狠狠惹出一頓家法。
映月指尖發抖,心中哀哀一聲:糊塗啊,父親。怎能將此事瞞的鐵桶般,叫她絲毫不知!退婚也並不見得丟身份,她還年幼,再找人家不難,況時代更迭,林戎兩家早已不相稱,落勢的林家空留貴胄虛名,家道卻早已清貧的令人難堪,跟如日中天的戎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能不惹著嫌棄!
腳步聲已經近在窗外,聲音更加清晰:“不問政治清心寡欲這種話,他不要叫我當面聽到,諒他是什麼學界泰斗,我也不能客氣。若說清心寡欲,別人也許能有,他姓林的斷沒有,這種做過老爺少爺的人是最不能窮下來,骨頭輕,攀著富室不放,上海無人不知老叄鬧婚變離家出走,姓林的裝聾做傻不站出來解約,仗著什麼媒妁之言痴心妄想,不是下賤是什麼!”
映月一震,一股酸液猝然湧上眼膜,洇濕了黑色的蒙眼布!
此時軍靴的聲音進來了,明顯停了一下,顯然不想到林家小姐已經在此。
映月顫抖著慢慢站起,扶著桌沿瑟瑟立著,羞辱之心已經將她擊垮。
下賤!下賤!她腦子裡只有這兩個字了。
來人也已意識到什麼,但說出的話潑出的水,哪裡收得回。
戎長風去正對面的上位坐下,先沒有說話,看了眼立著的人,細小身量,封著眼睛,穿著一身新制的行頭,略嫌寬了些,就顯得衣服里的人更嬌,還是個孩子,彷彿從不曾離開過母親的。
再看那行頭,雖是簇新卻極其寒素,但正因這寒素才襯出觸目的地方——由那墨色布袍里,翻出一小截紅綢袖口,更由紅綢袖子里,露出雪團似的一雙手臂。
戎長風一個指頭一個指頭脫著雪白的手套,羅副官示意衛兵摘去林小姐眼上的黑色蒙布。
有一道流光倏忽由眼前劃過,戎長風脫著白手套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再也沒有那樣一雙重瞳,從黑暗中乍見光亮產生了剎那的失明,儘管粼粼汪著一層水淚,卻安靜地張著一雙大眼適應光明,簡直就是一個長著靈瞳的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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