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車在上海灘是顆明星,乃是皮二小姐的座駕。
皮二小姐是金鶴儀的表親,生來兩大樂子,一為駕車,二是駕馬,跟金鶴儀趣味大投,但凡金鶴儀回國,二人沒有一日不在一起的,方才也是車子開得狂,否則他就給她們看到了也不一定。
他現在可沒有功夫應付這些人,車上有報紙,他隨手打開,但是光線太暗,又放下了。
此時左金義已經到了霞飛路的辦公處,與他同來的是那家的狄管事。
為了尋找突破點,左金義先在內里把戎長風品了品。戎長風這個人呢,對什麼事都不重。嫖?他有,可是沒癮;賭,也來,可是放開就忘;戲?也聽,可是,從不迷戀;阿芙蓉呢?那是堅決不玩!
跟所有男人一樣,戎長風愛權愛女人。愛財不愛呢?當然愛,但是錢對於他這種世家子弟來說,僅僅只是個數字,他不會為了這種東西濕鞋,所以送他大洋不濟事,能叫他鬆動的除非人情,且是要大人情。
想到這一層,左金義就犯難了,看看狄老者腳下那隻描金箱子,知道裡邊有細貨,可這東西能打動戎長風嗎?他可不敢保定。
狄老者見他面露難色,連忙陪笑。牙掉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松的快保不住,說起話來滿嘴走風:“那爺有吩咐,打戎四少爺這裡辦完事,請左爺到瑞福園喝一喝。”
又說:“上過飯,咱們另外還有個薄敬,絕不能叫您白受累。”
正說著,外面滑入一輛黑色的八缸福特轎車。
左金義見那車泊下,忙說:“你老且坐,我去跟他過過先聲再論。”
狄老者知道必是戎四爺到了,他們此時是在一樓樓廳的會客長椅前,狄老者就坐下了,心裡琢磨這戎四爺到底何許人物,狄老者知道,戎四少爺是舊軍閥戎某人的四公子,這位小爺的名聲多,一種是盛氣凌人陰戾之徒,一種是虛懷若谷謙謙君子,究竟哪一種是真,可就不知道。
人從車上下來了,負責撐傘的是車夫模樣,身披戎裝的自然是長官模樣,不消說,這就是戎四公子了,只是這個人看著倒與年紀不符,身長體大,官派十足,彷彿已是而立之年。
左金義迎上去了,戎長風端著架子跟他點了個頭徑直上樓,全當沒看到不遠處那位不時用大手帕子擦腦門的古董老頭。
左金義隨戎長風入了辦公室,他這個人最是一點子好,人窮氣不短,便是到友人處化緣也從來不卑不亢,彷彿本來就該著給他。
他抖出兩支叄炮台,“若不嫌棄,抽老弟一支賤煙。”
戎長風接過來先放下,脫了白手套,拿起煙就著他遞過來的火點上,噴了一口,道:“左兄近來得意?”
左金義嗐嗐一聲,道:“破產之人,一個大錢掙不來!什麼得意!”
“那就照直說吧,什麼事?是酒債,還是嫖賬?多少錢,包在我身上。”
“哪裡,哪裡,”左金義道了聲慚愧,說我今兒可不是來跟戎兄借錢。
“嗷?”戎長風慢條斯理地磕了磕煙灰,也不急。
左金義瞧了遍辦公室,覺著狄老者待會兒在這裡過錢過貨不大好看相,於是說:“這兒講話不大方便,不知戎兄肯不肯賞臉,咱們同到外面吃個飯。”
戎長風打斷了他,說:“那倒不必,我這人最怕吃糊塗飯。如果吃到一半,事情我幫不上忙,那時怎麼辦?吃不是,吐出來也不是。你就有什麼事照直說吧!”
左金義無法,抽了幾口煙,實心實意地替那爺說了一通好的,他也沒料到戎長風竟真願意把狄老者見一見。
也不消他出去喚,戎長風掀鈴傳了副官來,遣副官下樓去請,並且道:“旗人禮多,愛窮講究,你提示提示,上來千萬別行禮,我受不得那個!”
可是狄老者哪兒能啊,一進門就要行大禮,戎長風扶住了,“不敢當不敢當,老先生,使不得!”
就這一句,狄爺心裡豎了大拇指,這小爺是位君子,差不了。
不過老人到底怯場,進門說的儘是些不中用的廢話,恭維也十分老套,少年裘馬衣履風流必然封疆拜相之類,惹得左金義直搖頭。
老了,跟一顆乾巴土豆似的,精瘦的下巴上留著山羊鬍子、身上的馬褂還是洪憲年的舊東西,整個就一老古董,大場面雖是沒少經見過,但是應酬如今的少壯派,橫是沒法了。
狄總管曉得跟不上年輕人的趟,到底心中作急,一路地說下去,先是攀舊情,說那爺跟如夫人的父親林老爺是世交。
此言被敲門進來的羅副官恰恰聽到,想這老者算是犯了四爺的忌諱,不曉得這‘如夫人’‘姨太太’之類的稱謂可是當著四爺稱不得。
少奶奶憎那偏房的名分,連帶四爺也敏感,他從不提姨太太這仨字,說差也沒有那麼說過,這種稱謂在小公館就是人人心知肚明的禁語。
好在狄總管究竟詞窮,縮口不言了,錢能通神,還是叫錢替他說話罷。
描金大箱子在地上放著,那宅上講究的寶貝全在裡邊了,只要能救出獨子性命,要老太爺的腦袋也不含糊。
左金義有眼色,推說近來白銀市場看跌,約了人在老城隍廟分析行情,先行告退。
左金義走後,羅副官大有深意地呈上一份新到的卷宗,戎長風見他神色有異,便加心去看了看,原來卷宗文件上是剛剛送來的審訊內容,頭裡就是那全爺那貝額的情況,竟壓根兒不是什麼逆黨成員,只是恰恰昨夜醉了酒誤入了包房。
戎長風心中有數了,將文件合上向桌面一丟。
這個動作很平常,可羅副官卻明白了,他是不會當下答應狄老者放人的,這一回倒是非賣林父一個面子不可。
他的做派通常如此,不可能叫順手人情從他手上輕易溜過去。
羅副官退出后,狄老者一樣一樣地獻寶,在桌上攤開七八套的錦盒與檀木匣,裡邊是些古玉、字畫、元絲、錁子,還有佛像,牙雕,甚至將大捆的套模葫蘆、澄泥蛐蛐罐也帶來了。
這還不夠,最後又由袖內取出一隻綢包,打開綢包,裡邊是黃澄澄的小金魚。
“四少爺,您上眼,”狄老者小心地煉詞:“這是咱們那爺府上存了上百年的寶,不是今兒孝敬您,我老朽這輩子怕是沒福氣看上一眼。”
戎長風一直看著老者將寶貝一件件輕輕捧出來,一件件放好。
直至老者開口,他莞爾了。
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推開那些小黃魚,“抱歉的很!”
他道:“若說全少爺不在我這裡,那是託詞,可是事關軍機,無法通融,原因不便講,老先生意會即可!軍法苛酷,營私舞弊乃是掉腦袋的大罪,那爺的吩咐,晚生恕難從命!”
他的北平腔裡帶一點斯文的海派口音,語速不急也不緩,直把一個狄老先生說的臉刷地灰了,幾乎就要給他下跪。
其實跪也不管用,林家父親不出面四爺絕對不會鬆口,雖然他此時已經明知納貝額是冤的,也不會下令放人,早在一小時前羅副官剛告訴他這事能和林父搭上邊的時候,他就有了算計。不久的將來,他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林父辦,除了林父沒有別人能辦到,但如果再像半年前那樣逼著就範自然不行,所以須讓他落個人情,到時才好作為交換。
他不漏痕迹地盤算著,這時忽然傳來敲門聲。
羅副官顯見有急事,不等四爺出聲便開門進來了,“四爺,少奶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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