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真是要睡了,本又困極,不消叄分鐘就迷糊不清了,感覺里,映月還在耳朵底下廝纏,他也顧不得理會,不知什麼時候離開的,屋子裡靜的出奇,珍珠鳥彷彿也睡昏了,醒來時窗外已是狂風大作,拳頭大的雨點啪啪敲在玻璃上。
屋子裡很暗,他喚了幾聲月兒,聽不見應聲,玉燈兒卻聞聲上樓來,在門外輕輕回話:“少奶奶盪街去了,”
他立刻皺眉,這麼大雨,逛什麼街!一邊下床一邊扯了一顆煙,正找火的當兒,又聽見玉燈兒在門外說:“四爺,羅副官求見。”
他找著火,點燃雪茄,下樓來。
這時候恰電話響了,多是公務,羅副官已經去接。
四爺向一樓的書房走去。進門先隨手在報欄抽了一份報紙,打開第一眼就看到一幅油印小照,戴著博士帽,打著齊劉海,眼目楚楚,笑靨微微,是教育消息欄里的簡短新聞,上說:本埠商界名流金雋年女公子鶴儀,遊學英國倫敦、法國巴黎、日本大阪,近日得文學碩士回國。
什麼新聞,豈不是舊聞!
打開前頁看日期,卻是上月的舊報紙,放下報紙,恰羅副官進來。
陰雨天氣,屋子裡不甚亮快,戎長風先示意羅副官把電燈扭開,然後道:“什麼事!”問的是方才的電話。
羅副官答說是廖生來電,昨天那幾個活口招了,但用處不大,他們不知道阮生的任何信息,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中國人外國人都不確定,更不知道其此次來上海的落腳點,更有甚者,竟說阮生抑或本身就是上海人,只是常在異國活動,上海本就有其家業也未可知。
四爺臉色鐵青:“什麼都未可知,什麼都不確定!這麼說,不僅昨天下午撲了個空,昨天晚上的行動也白乾了?”
羅副官無言,過數秒又道:“有一個人的招供很意外,他是目前抓獲的唯一與逆黨核心人物有過接觸的人。據他招供說,救國黨的運轉雖然也有外國商界勢力的扶持,但主要資金來源竟是阮生,揣測阮生的財力或與沙遜洋行、茂興實業相當!”
那不用說,此人的姓氏是假的無疑,至少在在華商人裡邊沒有姓阮的能與以上兩家財力相當。
四爺沉吟一時,道:“昨天下午的目擊證人查訪的如何?”
昨天下午57號截獲救國黨的電台信號,破譯出該黨核心人員要在寶豐銀行附近的一座私人宅邸秘密議會,但軍警趕過去后消息忽然走水,導致行動失敗,雖然擊斃了幾個人,但重要人物一個都沒抓獲,有一人被軍警從背後擊中,但相貌不及暴露,便被一夥亡命徒掩護逃走了。這個人引起57號高度懷疑,認為其身份必然特殊,否則那些逆黨怎會不惜性命對其進行掩護。
事後戎長風下令對那條街上的住戶及路人進行嚴密盤查和調訪,試圖找到幾個目擊者,以期勾勒出那人的大致畫像。
但是結果不盡人意,羅副官說,“雖然也有人留意到過那輛車,但只看到司機,後面所坐之人並未顯真容,因為那輛汽車有窗帘。”
“繼續查訪。”
“是!”
“還有什麼事!”
“左金義找您,著我先來通報一聲!”
“又來!拿幾塊大洋你去,替我打發他走人!”
左金義是他的舊交,原是在燕京大學任教,前些年南下到上海闖蕩,屬於時運不好,干一樁賠一樁,祖產給他敗了一個光,吃飯都要成問題,一月得有五六趟來他這裡化緣。
羅副官也知道左金義的景況,不過他說:“這次並非前來化緣。”
戎長風抬眼看他,煙去碟子里磕了磕。
羅副官道:“不然我就推了,這次,他是替那叄圖來的。昨晚那個白臉瘦高個,化名蘇仰廬的,刑訊室審出來了,實名那貝額,乃那爺的第十子,全少爺是他。”
戎長風頓了頓,彷彿已經想到些什麼。
果然,羅副官道:“那爺跟林先生的交情您是知道的,目下托左金義來,未嘗不是探路,要緊時候恐怕要托林先生出面,到時就不好推託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四爺駁誰的面子也不好駁姨太太父親的面子!這件事情對於四爺來講著實為難。
但他偏偏想錯了,四爺不僅不為難,竟彷彿得著了什麼契機,說:“你安排一下,儘快見左金義。”
羅副官詫異:“見他們?”
“對,告訴他,我一小時後到霞飛路公事房。”
羅副官覺出四爺有異,但不敢多問,領命后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說:“金小姐……昨天找您……”
四爺正在琢磨什麼,被這句話打斷了,重重抽了兩口煙,先是沒說話,後來道:“不是去西湖了?”
羅副官道:“已經由杭州游湖回來,昨日找您是為著一樁小麻煩。”
話到此處,忽然窗帘處有點異動,許是雨大窗戶沒有關嚴,於是羅副官沒有在意,繼續講了下去。原來金鶴儀闖了禍,本是車技不熟,偏喜好駕車,練了不到一月,就初生牛犢不怕虎,盡往鬧市區開著跑,昨日一個不巧,撞了。撞了平民也小可,偏把租界巡捕房的哨所給撞了,當場就有兩名安南巡捕壓在倒塌的哨房……
戎長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視線往窗帘那裡又掃了兩邊。
羅副官說,“所幸沒有傷亡,但巡捕房到底震怒,扣了車子,要從嚴查處!”
“這種事只消金老爺一個電話也就完了,何必要我出面。”四爺不耐。
羅副官笑而不語,那意思是——有他這位姑爺呢,金小姐哪裡肯找別人。女人嘛,不過是小題大做借題撒嬌!
到底不敢說出口,四爺愁這樁婚事,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從來不敢在這種事上多言。
四爺皺著眉向煙碟子里摁滅雪茄,道:“先辦正事,去見左金義。”
換過衣服出門時,吳媽正在廊檐下焦心地向著街門張望。
見四爺出來,問聲您出去啊?又說月兒走時天不陰著,連傘都沒帶,一定給淋著了!
意思是想讓四爺派車出去尋一尋。
不料四爺竟說了句“她沒走,在家偷東西呢!”便離開了。
剛才在書房時,先沒覺得有第叄人在場,後來就發現不對勁,窗帘簌簌的,顯然有人藏在後面,除了映月沒人有那個膽子潛入他的書房。八成又在偷東西,他由她淘氣,懶得管,公務上的東西從來不在小公館存放,其它沒什麼怕偷的。
車子向霞飛路駛去,雨水撲喇撲喇地往車窗上沖,車窗的帘子半拉著,忽然,一輛栗色的本特利E型車穿街而過,幾乎是橫衝直射,車軲轆帶起的水浪有一米高,連他這邊的司機都嚇了一跳,急速剎車,還是給水浪濺了滿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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