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晨曦由窗口一寸寸漫進來,漫過青銅色的留聲機、漫過描金鏤花的大銅床腳柱,最後落在玉燈兒坐著的一張花木杌子上,自鳴鐘一次又一次響起,清晨不再,正午過去,窗外由晴和轉為陰霾、繼而飄來淡煙似的梅雨,直至午後,床上的女子方才舒醒。
玉燈兒急忙掀鈴,喚了姚嬤嬤來。怕有不測,姚嬤嬤遣玉燈兒再次備了謎葯,林映月睜眼對上那明晃晃冒著熱氣的大銅盆,頓時灑淚,痛說求死不能。
“少奶奶,醒了?”姚嬤嬤立刻陪上好臉。
林映月被‘少奶奶’叄個字刺痛了,恨她張口污人,幾乎再次衝動尋死,到底懼了那大銅盆里葯氣騰騰的手巾,哀莫大於死心地閉上了眼,默默流淚。
姚嬤嬤款言相勸,說四爺少年有為,人才一表,是奶奶你造化大,才得修來這樣的福氣,千萬該惜福才是。
姚嬤嬤再要說什麼,林映月打斷了,痛聲道:“告訴戎長風:若放我出去,我當被狗咬了;若繼續囚我,只有一死!”
如果出不了這座洋房,她定心自裁,跳樓不成,絕食了事!一個女學生失了身子,合該死了才幹凈。
窗外雨勢漸大,雨點夾著颶風向玻璃窗扑打著。老媽子又張了幾次口,均被決然堵回去,終於沒奈何,沒顏落色地退出去了。
……
林映月是午後近夕放出來的,風雨如晦的大街上,寥寥路人行色匆匆,雨線連著天與地,形成一個巨大水瓶,她被淹在裡面封上瓶口,天旋地轉間她迷路了。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今日迷路了,她或者根本不曉得要上哪裡。
海關大樓的鐘聲遙遙響起時,眼前已是浩浩外灘,江邊汽笛拉著嗚咽悠長的哀調,凄厲不能卒聞。
肯跳下去嗎?面對滔滔江水她自己問自己。
沒有答案,眼淚早已刷刷地流下來。
再次蹣跚於風雨大街,雨勢越來越緊,上下衣物全部貼在身上,她獃子一樣拖著腳漫無目的地朝前蹣跚,記不得怎樣走進那條裝著木柵欄的弄堂里的,剛看見茹曉棠,便順著亭子間的門柱昏了過去。
醒來時,人已在茹曉棠床上,茹曉棠焦急地攥著她的手臂:“月兒,你怎麼了,你醒醒啊月兒!”
她的眼睛黑而絕望,許久之後終於翕動嘴唇:“你去告訴澹臺,”聲音弱如蚊蚋,“不能和他走了,不要再等我。”
茹曉棠焦急道:“你昨夜去了哪裡?出什麼事了……”
林映月凄慘搖頭阻斷了茹曉棠,閉著眼痛苦地將臉偏開,哽咽地說:“……,快去。”
茹曉棠情知事情不好,也不好再問,關照幾句,拿起手袋欲去給澹臺傳話,林映月卻奄奄喚她。
不用映月提醒,茹曉棠也已想到了什麼,回身立刻向窗戶去,警惕地從窗口望出去。
外面雨小了,一輛老式別克敞篷車在細雨中靜靜泊著,叄個穿黒綢短打衫、中分頭的便衣探子,其中倆個在對過屋檐下含著煙互相對火,另一人煞有其事地看著弄口張貼的萬金油廣告。
茹曉棠心驚,攥著手袋返回床頭,不無緊張地說:“戎長風的人在外面。”
說完又悔,再沒見過林映月那麼慘的眼睛。
看著這雙眼睛,她心尖銳痛,內疚像無邊無際的海,將她淹沒了,如果不是她的背叛,映月怎麼會落入戎長風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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