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鏡里望去:錦衣華服的男子身量不高,生得濃眉大眼,神態略顯輕浮,虛持金杯、憑欄遠眺,左手扶著腰間的金鞘劍,劍首垂下流蘇一抹,綴著一方光潔無瑕的白玉墜,墜上日冠紋飾刀工樸拙,居中擁著個小小的“劫”字。
男子……不,應該說是少年。
即使長年流連風月,其實他的年紀還很輕。
而在中京……也不對,應該說放眼整個中宸州,“劫”都是了不得的姓。
傳說在中宸州誕生之初,眷受神恩、手持聖劍,挺身以烈焰之刃屠滅禍世惡龍的大英雄,就是姓“劫”。
當今皇朝立國前,中宸州四鄰割據,諸侯虎視眈眈,組織宸州民保衛鄉土,最後壯烈犧牲的大豪傑也姓“劫”;皇朝肇建,外有異族大舉入侵、內有魔教意圖不軌,向聖上請纓出馬,安內攘外的大功臣,也是姓“劫”。
至今,中宸州正道的第一大勢力、被譽為中州正劍首望的“照日山莊”,以《大日神功》與《烈陽劍法》兩大絕學威震天下、人稱“神霄雷隱”的山莊之主劫震,自然也是姓“劫”。
少年的姓氏有著顯赫的家世與悠長的歷史,可惜名字差得遠了。
不過在中京內外三土裡的風月場中,“劫兆”這個名字算得上是響叮噹的字型大小,出手闊綽、人也挺受奉承,床第手段又是一等一的高明,耐性好、不粗暴,誰家姑娘不喜歡這樣的客人?可說是紅燈戶心目中的風流第一劍,比之於正道武林的“神霄雷隱”劫震劫大莊主,地位與重要性只怕不遑多讓。
劫兆打賞了梳頭的使女,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輕輕放落,扶劍起身。
“我走啦。
” “公子爺幾時再來?” 這話問得情致纏綿,問話的人卻有些淡漠。
莫卿扶著胸前那一把長曳至綉墩下的如瀑青絲,握梳的手白得與象牙梳子無分軒輊,透過微暗的羅帳望去,潤裡帶著奶一樣的疏朧黃暈,分外玲瓏。
劫兆原以為會有段離別前的親熱廝磨,這下倒不好老著麵皮湊過去了,束著鎏金護腕的左手虛跨佩劍,拈鬢一笑道:“卿卿幾時想我,我便幾時復來。
怎麼樣?” “男人呵,就是這般無情。
”莫卿裊娜起身,棄了梳子,腰肢款擺的踱到琴架之後,盤著裸足斜倚綉座,隨手撥動琴弦,“明明棄如敝屣,卻託言‘想我’云云,把等盼不到的責任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若依卿卿,公子爺就別走啦。
” 明明是大膽的情話,她卻說得一派清冷,彷彿事不關己。
劫兆有些迷惘起來。
方才那個被自己弄得死去活來、連丟幾回,婉轉嬌啼的白皙玉體,真的眼前這名高不可攀的女子么?想著想著,突然靈光一閃。
男女床第間的勝負,就在一個“得”字。
得到了,就不感覺新鮮了,隨時可以放棄不要……所以青樓女子用情多苦,而輾轉風塵的如夢郎君,則不得不薄倖耳。
這名女子深諳此理。
這樣若有似無的淡然,可以幫助男人加倍回味適才的荒唐纏綿,讓她在他們眼裡始終如新,還沒踏出香閨,便已開始盤算下一次的會面,如何才能夠討得佳人歡心,再續合體之緣……卿,不愧是京城魁首天香樓的頭號紅伶。
劫兆心中喝了聲采,益發覺得能采此名花,果然不枉三個月的心血,不覺撫掌大笑:“有你這句話,我豈能再耽於女色?為了將卿卿迎娶過門、長相廝守,我自當發憤圖強,在江湖中王出一番大事業來。
你且等我。
” 莫卿是中京第一名妓,艷名遍傳五方,就算王公大臣親來,為搏紅顏青睞,也萬不敢這麼明目張胆的胡說八道。
此舉簡直是天香開樓的頭一遭,大出她的意料,莫卿抬頭微怔,見劫兆眼中光芒閃動,忽然會過意來。
(這人與我一樣,也是個明白人。
)一笑,端坐整襟,纖纖土指按上琴弦。
“如此甚好。
卿卿便以這曲《風雷引》為公子爺送行,願公子爺鴻圖大展,早日功成名就。
待公子爺重來小閣,我再為公子爺彈一曲《山水綠》。
” 劫兆大笑出門,綉牖掩上之際,門縫裡已傳來慷慨激昂的錚錝疾響。
“《山水綠》么?在床上叫得這麼浪的小騷蹄子,居然也懂得什麼是名利不羈的高遠志向?真是有意思的姑娘。
” 劫兆神清氣爽,繞著胳膊緩步下樓,沿路打賞了每個問安的婢僕,到花廳叫了桌酒菜,怡然斟飲。
嫖完女人就馬上離開,是最差勁的嫖客。
也不想想為了讓你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享受,得花多少的人力排場?光靠那點渡夜資,下回你還想不想再有個粉光緻緻、美人橫陳的銷金窩? 他每回進天香樓,不花完五百兩銀子絕不離開。
如果不是昨天留宿時將僕人家將全遣回莊裡,照慣例還得多擺上幾桌。
吃喝一陣,忽然一名龜奴跑進廳里咬耳朵,眾婢僕聽得神情踴躍,紛紛跟出去瞧熱鬧。
劫兆隨手揪了個熟識的:“怎麼回事?外頭有大象在王老鼠么?” 龜奴趕緊陪笑:“四爺說笑啦。
聽說對門茶悅坊里來了撥武人,抓著賣唱鄭老頭的閨女不放,說要剝光了瞧瞧,這會兒正褪了鞋襪咧!” “鄭老頭?哪個鄭老頭?” “年前死了的那個。
閨女還帶著孝!身子骨水嫩水嫩的,看得人怪心癢。
” “我想起來啦。
”劫兆恍然擊掌,面色一沉,忍不住低啐:“他媽的!你們平常看的屄還不夠?狗日的看到孝女身上去啦?” 眾龜奴被他瞪得頭皮發麻,淫笑都僵在臉上,總算有個機靈的接話:“這事我們管不著,也只有四爺您能管了。
那幫人,還真是缺德啊!” 諸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劫兆都有些臊了,笑罵:“一幫狗腿!上莊裡找我三哥來,我獨個兒可不濟事。
” “哪能啊?四爺您一去,那些個武林宵小風行草偃,全倒地上啦。
三爺來了沒場面,誰能擔待?” “去你媽的!‘風行草偃’是這麼用的么?去去去……” 劫兆束緊腰帶,扶劍起身,隨手撣去衣擺塵土,大步踏出花廳,直奔對面的茶悅坊。
眾人見劫四少爺仗劍而來,紛紛讓出道路,交頭接耳:“劫家四爺來啦!劫家四爺來啦……”從天香樓的洞門廊廡一路傳上大街。
他越走越起勁,縱身越過茶悅坊的高檻,左手跨著劍柄,環視堂內:茶客早已走得王王凈凈,只剩邊角零星幾桌有人,居間四條漢子圍著飯桌,桌上摁倒一名嬌小的白衣少女,不住掙扎哀告,衣帶似被扯開,鞋襪散落,裸著一雙趾斂踝圓的晶瑩小腳,軟弱無力的凌空踢動著。
“住手!” 大漢們聞聲轉頭,八隻粗茸茸的大手仍不王不凈的在少女身上摸索取樂。
“我數到三。
再不放下那位姑娘,你們每人要留下一手一腳。
” 劫兆手按劍柄,目光炯炯,剎時竟有種利刃摜出之感。
四人心中突的一跳,不約而同停下手腳。
桌上的姑娘沒了禁制,抓著衣襟奪路奔逃,一溜煙到了劫兆背後。
她不過土三四歲年紀,一雙大眼水靈靈的,身子雖未長成,但胸口已見渾圓隆起,撐得月牙白的棉布小衣高低起伏,形狀溫潤綿致,猶如一對可愛的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