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斯年和時松墨是同一年生的,很快一同進了白石寺小學讀書。
白石寺小學,並不像坊間傳言的那樣不對外開放,他們班上頗有幾個家境清寒而成績出類拔萃的孩子。這些孩子經過層層篩選推薦入讀,畢竟權貴也不是傻子,要保住現有階層,永遠需要吸納真正的精英進入他們的圈子。畢竟,天下那個父母不願意自己孩子的身邊都是優等生呢?
陸斯年性格坐得住,書自然念得好,至於時松墨,性格跳脫不羈,能打會玩兒,是班裡男孩子的老大。
小孩子的天性,總是活在當下,煩惱也不過是被老師罵了,或是跟同學鬧矛盾,再不然就是作業來不及寫完。
時松墨是從來沒有這種煩惱的,作業寫不完,抄陸斯年的就行。他最大的煩惱是滿腦子充滿了好奇和層出不窮的念頭,爬樹拆家,被他媽壓著每天放學在家寫大字。
而陸斯年的煩惱,在於不安。
陸錦城自從回了永寧,就越來越忙碌,有時候經常不回家,有時候又總是帶許多人回家。他在家的時候,母親總是一半高興一半焦慮,整個人都顯得緊張兮兮的;而他一出差,她忽而又半是輕鬆半是哀怨。
家裡的氣氛總是很奇怪,連帶他每天放學回家,心裡也總是帶著叄分小心翼翼。
所幸他從不在外面惹麻煩,讀書也不用家裡操心。
陸錦城雖然不苟言笑,但看得出對這個獨子還算滿意。
一直以來相安無事的父子倆第一次發生爭執,是在陸斯年四年級的時候。
那一年,他十歲。
究其原因,是他在一次班級選舉中主動退讓給了另外一個同學。
這個孩子,陸斯年至今還記得,叫做劉冉,是家住在鐘鼓大街的孩子,成績很好,讀書也刻苦,只不過性子孤僻些,朋友不多。
陸斯年跟他成績一直不相上下,劉冉贏的時候多一些。
本來,他是不會讓的,老師說那一回的選舉,會跟來年的獎學金掛鉤,他就讓了。
劉冉不說,但是陸斯年知道,他需要這個。
在一次重要的年級摸底排名考試中,他“失誤”了一次,一道大題的推理錯了一步。這是他精心設計的,他知道劉冉是個要面子的人,他不想讓他覺得自己讓了他。
劉冉年級第一,陸斯年因為一題之差,掉到了年級二十。
這排名很不尋常,班主任叫了陸斯年去談話,他架不住老師的逼問,硬著頭皮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你這樣的性格,以後要吃虧的。”老師惋惜地說,“你可是陸參謀的兒子。”
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然而暴怒的父親很快讓他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住在鐘鼓大街的,算是個什麼東西?要你讓?他進這個學校,都算是他家祖上燒了高香!”
“婦人之仁!沒出息!”
“腦子都用在什麼地方了?光會讀書考試有個屁用!”
可是小小的陸斯年,不認為自己有錯。
他一改平時溫和的性格,為著心中那一點樸素的正義感,跟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執。
“老師說這世上人人平等,不論住在白石寺還是鐘鼓大街,住在小洋樓還是筒子樓,我們都是一樣的!劉冉需要獎學金,我不需要!既然是我不需要的東西,為什麼不可以讓給更需要的人。”
“他進這個學校,是因為他既聰明又刻苦。他幫我們學校贏了省奧數金牌,我們學校才是燒了高香!”
“這不是婦人之仁!”
陸錦城心情很複雜,他難得在溫吞水一樣的兒子身上看到一點男人的血性,可是他不能允許這種血性和硬氣被用來對抗自己的絕對權威。
“你不是能耐嗎?會讀書是吧?會做錯題讓人是吧?”
陸錦城找了每一科的老師,重新出了一套難度一樣的卷子,扔給陸斯年,“給我滾去做,不做完不許吃飯不許睡覺。這套卷子,你做對一道題,我就抽你一尺子!”
陸家有一把代代相傳的戒尺,小葉紫檀所制,長半米,寬約一寸,上頭刻著“治家”二字。
自從陸錦城回了永寧,權威日盛,家裡沒有一個人敢忤逆他。
戒尺被放在書桌上,陸斯年沒有選擇。
要把題目全部做錯,其實就是要把題目全部寫對,然後避開那些正確答案才可以。
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一邊寫,一邊忍不住繼續思考。
之前他借作業給時松墨抄的時候,還有他挨不過時雨央求,替她寫作業的時候,他爸不是都說這是為了朋友應該做的嗎?
他雖然跟劉冉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他心裡還是很佩服他的。
他相信劉冉也是一樣,他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來。
他第一次覺得做試卷這麼痛苦,太難了,可是想到對一題要挨打,他又害怕。
他不服,不忿,但是沒有辦法。
窗外狂風大作,拍得窗戶嘩啦啦地響,黑色的樹影在風中張牙舞爪。
屋內的檯燈將白色的試卷染成溫暖的黃,一滴淚“啪”地落在紙上,暈成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