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流逝,在陸斯年的記憶中,似乎總是伴隨著色彩。
最早是白石寺小院子,白色的院牆邊用紅磚壘出了一片長形的花壇,爺爺種了許多花卉草木。春天的時候,最先開的是靠近紅磚小樓的一叢迎春,金黃色的花朵開得熱熱鬧鬧,驅散一整個冬天的料峭。小樓的另一邊種了一棵垂柳,細嫩枝芽隨後也一天天抽出來,在春日的陽光下泛起淡綠的碎金,枝條順著春風飄蕩。
他跟著爺爺奶奶一同住在這繁花似錦的小院兒里,日子過得像所有小孩子一樣快活。
後來,他的父母從外地的29軍團調回了永寧。
他們回來的那一天,院子里灰色的水泥地上停了一輛軍綠色的車,車上下來一個穿著一身軍禮服的健碩男人,和藕色連衣裙的女人。
那個女人有一雙和他一樣的灰色眼眸,目光溫柔地看著站在門口等著的他,“斯年,爸爸媽媽回來啦。”
他的父親是個很有壓迫感的男人,以至於後來他在永寧軍區聽到父親的名號,竟然覺得他們說得很貼切。
‘鐵腕參謀’陸錦城,即使是在家裡,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之後,鮮艷的色彩似乎都漸漸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間里不甚明亮的白粉牆壁和木質樓梯上斑駁的紅漆。
他的母親,是個膽小懦弱的女人,當然,這也是他父親的安排吧。
她在結婚前,是永寧一個銀行的櫃員,因為長相秀美性格和氣,專門被安排接待城中的VIP客人。她生於一個普通小康之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背景,能嫁進永寧軍區來,人人稱羨。
她家裡往上幾輩,曾有人留過洋,娶了一位灰眼睛的俄國太太。這少見的眸色,遺傳給了她,也傳給了她唯一的兒子。
空有美貌而毫無家世背景,這樣的人,在陸錦城面前,只有溫婉隱忍這一條路。
軍區大院的許多老人們,都還依稀記得陸錦城結婚那天,喜宴上衝進來過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女人。那女人聲嘶力竭的痛罵,像是恨不得咬掉新郎身上的一塊肉,可惜她說的是方言,沒人聽得懂。幾個女兵接到命令衝進來,駕著這個女人走了。
有人說這是他少時離家,在邊陲的新沙軍團服役的時候認識的女人。可是誰知道呢,那個女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人人都說陸太太可真是大氣。
陸家是軍旅世家,早年出過一位能人,可到了陸老爺子那一輩,只不過是個少校軍銜。
陸錦城有自己的打算。
他軍校畢業直接去了新沙軍團,從政治指導員做起,叄年時間就爬到了團部副司令。如果按陸老爺子的意思,留在永寧軍區,現在只怕也還是個連部指導罷了。
先在小地方爬到高位,再動用陸老爺子的關係回永寧,他這一來直接進了政治部。可是這樣還是不夠,婚後第二年,他不顧剛懷孕的妻子,主動申請去了冰天雪地的英雄軍29軍團任參謀。
北方生活艱苦,他又派人接了妻子同往,把剛半歲的兒子留在了永寧。
也許29軍團真的條件很差吧,五年後他們回來,陸太太懷了兩次孕,這家裡卻始終只有這一個孩子。
夏日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偶有一線輕薄的白色流雲。小小的陸斯年經過軍區大院的一潭碧水,聽見漢白玉欄杆里傳來撲騰的水聲。
池邊有個戴著紅髮帶的小女孩兒在哭,池子里有個曬得黝黑的男孩子在叫喚:“時雨你個沒出息的,有什麼好哭的?哎,兄弟幫幫忙,拉我一把,這底下太滑。”
他把一身是水的時松墨從池塘里拖了上來,從此成了朋友。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性格沉靜溫和的陸斯年,居然會跟永遠上躥下跳的時松墨做朋友。
即使是看著他們長大的顧遠書,也常常感慨這兩個人到底為什麼能湊到一起去。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不苟言笑的陸錦城第一次對自己這個兒子表現出一點認可,就是他把時松墨從水裡拖上來,又帶著哭哭啼啼的小時雨回家的那一回。
陸錦城知道以自己的家世背景,是不可能在永寧軍區走太遠的,在自己的兒子把時鴻先的一對兒女帶回家的那一天起,他想到了一條路。
軍區司令他是輪不到的,但是時鴻先一定可以。
至於自己,他要替陸家拿到第一個少將的軍銜。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竟然低估了自己,在成為永寧軍區總參謀長的那一天,他的授銜是中將。
陸錦城,永寧軍區里的傳奇人物。
他老謀深算,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密籌劃之中,幾乎從沒有過錯漏。
只有一樣,或許叫人扼腕。
一個敏感纖細的少年,生在殺伐決斷的鐵血家庭,而且竟然是獨子,是一種極大的不幸。
記憶中的色彩越來越黯淡,像是晚秋的枯葉,沉悶而沒有生氣,又像是永寧漫長的冬日,灰敗而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