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一抹青如畫 - 各懷心事

深冬的夜裡,每一寸空氣都是冰涼。
陸斯年的車裡暖氣早早就開好了,傅家老兩口甚至沒有在寒風中站超過叄分鐘,就徑直上了車。
傅爸坐在溫暖舒適的後座,心情很複雜。
兄弟叄人,他是夾在中間的老二。既不如長子要緊,又不如老幺受寵,況且老幺還生了兒子。
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青淮出生的那一天,老婆難產,生了好幾個小時也生不出來。醫生說,再下去母子二人都保不住,要緊急做剖腹產手術。
他在手術室外面焦急得等了很久很久。一會兒擔心老婆,一會兒擔心孩子,一會兒又不斷猜測是男是女。
大哥生了個女兒,老爺子臉色不太好看,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
如果他也生了個女兒,老爺子更該不高興了。
他這樣胡思亂想著,坐也坐不住,索性站在走廊外頭不斷走動。
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久,醫生出來了,跟他說:“恭喜你,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原來是個女兒啊…
他這樣想著,心一點點的往下沉。
他知道重男輕女是不對的,可是他還是控制不住內心深深的失望,無底洞似的空。
“謝謝醫生,”他說,“女兒好啊,您辛苦了。”
然後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什麼東西抽走了似的。
他在午夜的走廊上,冰涼的白熾燈下,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一寸寸的往下滑。他失魂落魄地蹲在那裡,連老婆孩子是什麼時候被推回病房的都不知道。
幸而青淮是個很優秀的孩子,長得漂亮,腦子聰明,讀書也刻苦,一直是同輩里那個“別人家的孩子”,非常給他長臉。
他當然也很愛這個孩子,願意供她讀書,願意給她買這買那,願意帶她出去玩。
可是他還是覺得抬不起頭來。
一直抬不起頭來。
可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能從兄弟們的眼睛里看見羨慕,那種徹底服氣的羨慕。
他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而傅媽心裡卻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車接車送倒是小事,可豪車停在飯店門口,有人替她開車門,在眾人艷羨的眼神中揚長而去,這還是第一次。
誰能想到她這輩子還有這種待遇呢?
像是一腳踏入了超出她想象力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也不知道女兒跟了這個小陸,到底是對還是錯。
年輕人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能不能走到最後,靠的還是人品。
小陸的人品是沒話說的,她一把歲數了,這個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可是哪裡真的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青淮的脾氣那麼倔強堅硬,在那個世界里,能低得了頭嗎?畢竟驚濤駭浪之下,只靠小陸一個人,能擋得了多少風雨?
雖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可是老話里不也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嗎?
幾人各懷心事,一路上話都很少。
陸斯年先送了老兩口回家,又往匯昭路開。
爸媽下了車,傅青淮的情緒看起來輕鬆了很多。
“余秋秋送過我一本書。”她靠在椅背上,打開了話匣子,“《Distinction》,我給你提過吧?就在我公寓里。”
“嗯,好像還是很珍稀的版本。”
“是。你知道,我們搞社會學的,’階級’可以說是個基礎概念。”
陸斯年心頭一凜,怕她要說他們兩人階級懸殊,忙道:“青淮,你信我!”
傅青淮見他這樣,笑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腿,“我知道,我不是想說這個。”
她的目光注視著窗外橘色的街燈和墨色的街道,“我想說的是,性別,才是真正不可跨越的階級。這個概念我一直都清楚,可是今天,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是什麼意思。”
“嗯。”陸斯年不明白,但是願意聽她往下說。
“我們家,是那種典型的城市小市民家庭。重男輕女是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可是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隱秘的等級秩序,而我,是最底層。我甚至都不如小魏,因為她是啟濤的女朋友,而我是個大齡單身女性,鄙視鏈的最底層。今天,這一切終於被打破了,我的’階層’,因為你的社會階層,突然提升了一大截。”
陸斯年不是專業人士,可是多少也能明白她在說什麼。他連忙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幸而想不出任何仗勢欺人的行為。
“別緊張,你今天表現可好了。”傅青淮看出了他的神情,“我說這個,只是有種無力感。我這麼努力,還是不如找一個男人來得有說服力。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男人的地位來自於他擁有多少社會資源,女人的地位,來自於她屬於什麼樣的男人。我的努力,我的付出,我為自己贏得的東西,是屬於男性的奮鬥方向,而因為我是個女人,所以這些都被無視了,好像我吃了那麼多苦頭,根本不值一提。”
“你別這樣說。”陸斯年摸了摸她的頭髮,“你是個心思正,又聰明能幹的人。硬要按你那樣說的話,我不也是個殘次品?”
他指了指自己的前額,苦笑道:“終生服藥的精神病人。”
“別胡說,什麼殘次品!”
“青淮,你和我,我們兩個,都是遊離在這套嚴密的規則之外的人。就算他們看我們是殘次品…”
“我們卻只堅守著自己心裡認定的東西…”傅青淮轉過臉,目光描摹過他的眉眼,“你畫《柏拉圖之喻》,就是這個意思吧?一說到柏拉圖,人人都想到精神戀愛;可是又有多少人聽過他的洞穴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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