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爬到發出火號之人的面前,哪怕來的就是段慧奴,她也非向天龍蜈祖討了解藥、救醒眼前的少年,才能確定是窮山國主之子長孫旭,而後斬草除根——聽來荒謬,偏偏就是這個理。
更別提段慧奴與天龍山有隙,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多幾分混水摸魚的機會,死地求生,未必便死耳。
有機會他還真想問問段慧奴,大家無冤無仇的,苦苦相逼是幾個意思,很好玩么? 他揣著玉函跌跌撞撞,越走林相越僻,頭頂的星月逐漸被枝椏所遮,前路昏暗難辨;走著走著腳下一絆,倒地前頭、肩、膝、腿無一處不撞,不知給撞暈還是毒暈的,就這麼失去了意識……他在無邊黑暗裡嗅到了熟悉的融泄幽香,突然後悔起來,為什麼不瞧見從的胸脯一眼。
看看又不會少塊肉,我他媽又看不穿裡外幾層布料,有什麼辱及斯文的? 見從的肌膚很滑,像極了記憶中的母親。
趴在少女膝枕上的觸感肯定美滋滋,就像現在這樣……“啊————!” 是誰?是誰叫得這麼可怕? 是……是我。
泥馬真是我!這要命的疼——“啊————!”長孫旭殺豬似的掙紮起來。
見從將他按在自己豐滿的大腿上,以刀尖俐落劃開毒創,剔去腐膿惡瘡,挑入葯末,怒道:“鬼叫什麼?醒了就給我咬牙撐著,在見段慧奴之前敢死掉,瞧我剮得你活過來!誰讓你逃跑?你是怎麼跑出來的?誰准你中這種解不了的毒?混蛋,王八蛋……蠢材,死胖子!”連珠炮似罵個不停,顯然是真惱他偷偷逃跑。
長孫旭痛暈過去又痛醒過來,不知反覆幾次,再恢復意識時已被扔到一邊,趴在地上流汗喘息,鹽分滲入傷口的疼痛搔癢也似,完全沒有竭力呼喊的價值。
“天蜈那死老鬼呢?”少女在靴底抹凈毒血,雙刀一錯,抬頭四顧。
“死哪兒去了,你有沒有頭緒?” 我他媽怎麼知道!長孫旭的靈魂怒吼著,身子卻動彈不得,不知是爪毒還是見從的葯末奪去了知覺。
他像被麻翻了似的張嘴眥目,趴成供桌上的乳豬,不僅毫無尊嚴,而且冤枉透頂。
你他媽早半盞茶的工夫麻個透透,老子至於這麼疼?是哪個混蛋抓的藥效發作區間?少年的靈魂怒吼成了粗口連擊,把所有想得到的、能罵的人都罵過八百遍,完全沒細聽見從說了什麼。
少女起身道:“……看來天蜈就是在這兒煉的獄龍。
也罷,等我逮著獄龍喂你兩滴龍尿,死人都能活轉來。
等著啊!可別隨便死掉了。
”衣影微晃,視界里再無芳蹤。
長孫旭嗅不到氣味,只剩眼耳還有點作用,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發現自己趴在一片林中空地的邊上,先前以為遮住星月的枝椏,竟全是對半剖開、高高吊起的“人片”,地面繪滿黑褐色的怪異符籙圖形,不用想也知是王涸的人血。
修羅場都不足以形容這片惡林,簡直是活生生的煉獄。
長孫旭很慶幸自己被麻翻,否則肯定要吐得死去活來。
看來這裡就是天龍蜈祖此前離城而來、直到感應締魂使暴卒才折返的地方,見從認為是煉獄龍的養蠱場;對照眼前邪教祭壇似的慘烈情狀,此一推斷不能說沒有道理。
天龍蜈祖在河岸邊放慢追索的腳步,不僅因為見從一方的人馬趕至,更由於敵人實已侵入煉蠱之地,才覺大事不妙么? 但少年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在他昏迷后、見從趕來之前,這兒起碼有兩撥立場對立之人:尾隨自己的天龍蜈祖,以及施放那煙火信號的、假定是見從那邊的人,他們到哪兒去了?為何見從身邊,不見有等在此處會合的同伴? 思緒運轉間一股液感漫過口鼻,麻痹的舌頭無法辨味,好在漿液甚濃,流動不比清水,否則早湧進嘴裡,說不定便要嗆著氣管,生生噎死少年;餘光瞥見鼻下一片死白,似透非透,有點羊脂玉膏的感覺,但又未摻進絲毫異色,就像白生生的雪花石膏——你他媽的。
怎會有這種鳥事? 原本塞在懷裡的、硬梆梆的觸感,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倒不如說胸口正是黏液汩溢的源頭。
融化的“玉函”化水流出,將栩栩如生的“浮雕”衝到長孫旭頰畔,乳狀的白漿緩緩淌下披甲異蟲,露出生物甲殼的烏亮光□。
忽一聲“潑喇”細響,異蟲之尾閃電飛甩兩下,潑濺幾點乳漿后又不動,彷彿尚未全醒,兀自流連寐中。
長孫旭從頭冷到腳底心,無奈就是動不了。
天龍蜈祖死追著他不放,並不是因為少年偷走了蠶寶寶盒。
長孫旭從密室里拿走的,正是獄龍的本體! 第三折·飲玉揮弗·鴻蒙散初2021年4月19日再怎麼賴床,獄龍終究是要醒來的。
比食指略長的異蟲抖擻著烏亮甲殼,一動就發出“嘰嘰嘰”的細響,轉過螢蝦般的怪異腦袋,尖銳的盔首兩側有什麼快速閃動了兩下,長孫旭本想瞧清楚些,意識卻一霎模糊,彷彿跌入了那兩點細小的黝黑烏沉,永無止境地向下墜——少年一驚回神,料不到與它對上“眼”會是這樣。
按見從的說法,這尾異蟲是渾沌初分之際,神鳥朱雀誕生的副產品。
真假姑且不論,南陵人以羽族自居,朱雀是至高無上的神聖象徵,僅諸國之主和諸鳳殿的遊俠被認為擁有朱雀的血脈,貴不可言。
有趣的是:相對於朱雀的崇高,“龍”在南陵則是最高級的邪惡指涉,帶這個字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壞蛋中的壞蛋,極品反派的同義詞,天龍山就是一例。
長孫旭以為“獄龍”忒威猛的名字,該是更邪惡、更可怕的龍型巨獸,誰知不僅體型細小,歪著頭眨著無機質眼睛的模樣還有點軟萌,只希望它不是肉食性的,吃點花花草草就能滿足是最好。
蘇醒的獄龍繞著他嘰嘰嘰地轉了幾圈,似是在端詳,長孫旭卻無法與之對峙,用對視法遏止小蟲子發動攻擊——據說遭遇猛獸時,轉身逃跑反而會誘發它們的捕獵本能,顯露出害怕也是。
但見從的葯末阻不了爪毒擴散,少年感覺生命正在迅速流失,視界逐漸模糊,直到烏影一閃,裹滿白漿的獄龍朝他撲來。
王你不要有洞就來啊!麻痹到合不攏嘴的長孫旭只有一個想死而已。
雖然在獄龍醒時,他就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畢竟蟲子鑽洞天經地義,張大的嘴巴在它看來說不定就一靜月樓,參觀下怎麼了?但總覺不會這麼倒楣……更倒楣的是:獄龍明顯是奔著鼻孔來的!合著爬窗更過癮是吧?你他媽——一股異樣之感鑽入鼻腔,非是怪蟲貼肉,甚至不是實實在在的觸感,就像……就像吸入一股濃煙似;下一霎眼,“實實在在的觸感”出現在食道深處,抽搐的腔壁將異物往胃囊里送,長孫旭完全能感覺到包裹在獄龍外殼的厚重白漿,活像咽下一枚煮爛的糯米湯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