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旭聽得片刻,走到他倆滑落密室的暗門蒲團前,探身入甬道,試了試壁面材質,深深吸了口氣,雙掌擊出,“砰!”震得甬道中粉塵簌簌而落。
少年以手臂撐持,如如不動,身子向上一提,兩腳分向左右頂開,卻是悄然無聲,唯有“穩若磐石”這點與前度是一樣的。
(就是這樣……繼續罷!)他調勻氣息,雙掌再度上擊,穩穩提起身子,以腳掌平稱,再向上……內家功法里有門“壁虎游牆”,踏壁如信步閑庭,然長孫旭所使,卻完全不是那樣的武功路數。
以掌擊壁的“王清坤夷”雖是起手式,頗有初分天地的雄渾氣勢,長孫旭藉以拉起身軀,不受膂力所限;而撐住下盤的“動得理所”則是柔以克剛、長於應變的招式,花最少的氣力穩住身子,全力上行。
這路掌法他練了大半個月,當作每日伏案之餘,活絡氣血之用,類似長拳土段錦,活動筋骨罷了。
豈料套路用久,對身體四肢的運用了解越深,今日居然派上用場。
見從若知他身負此功,絕不敢留他一人在此。
這甬道不算長,不過盞茶工夫,長孫旭便已爬回房內,翻出床板便嗅到濃濃血腥,不敢多瞧地上死狀凄慘的屍體,沿牆摸索前進,三兩下便越窗而出,翻上了院牆。
遠眺庭院的中間散落數把火炬,炬焰未熄,照得四周一片通明:見從與青衣、赤衣兩名男子戰得難分難解,兩具屍首橫陳在一旁,分著黑白服色;對面檐頭上,一名身著五彩斑斕的大袖袍、手持髑髏烏木杖的灰發老者森然俯視,此人相貌奇醜,猶如蛤蟆化人,頭手各處生滿瘤結,王癟的闊口之中灰舌翻攪著,嘰哩咕嚕連吐鳥語,嘶嘎刺耳,多聽片刻渾身都不舒服,不用問也知是天龍蜈祖。
長孫旭一句南陵土話也聽不懂,然而從三人憤恨、淫邪兼而有之的神情,以及不住往見從嬌軀上巡梭的貪婪目光,也知是何等噁心的話語,實不敢想像少女失陷於惡徒之手的可怕場景,把心一橫,從懷裡掏出玉函,跨在牆頭對蜈祖大喊:“喂!你的蠶寶寶盒我拿走啦,記得給它找個新家,別隨便棄養啊混蛋!” 天龍蜈祖眼放異光——長孫旭這才發現他眼眶裡嵌著夜明珠之類的異物,總之不是眼珠,寒毛直豎:“哪有人入珠入這兒的?他媽的夠變態!”——一聲鴟鴞似的刺耳怪啼,蜈祖整個人竟飛離檐角,潑喇喇地振袖直撲過來,癩蛤蟆眼看成了撲天雕,只有那股子阻狠邪戾絲毫未變! “……媽呀!”長孫旭腿都軟了,哆嗦著爬下高牆,忽聽見從一聲嬌叱:“不準走!”眼前銀光一閃,頰邊熱辣辣一疼,竟是見從脫手擲來一柄眉刀,差點正中頭顏,將他劈落於牆底。
長孫旭叫都來不及叫,倒栽蔥般摔出院外,所幸未折脖頸;聽得潑風聲迅速逼近,嚇得連滾帶爬手腳並用,悶著頭髮足狂奔! 他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但灰袍老者那鱗蟲般的腥臭氣味越來越近,長孫旭根本不敢停步,遑論回頭,跑到胸中幾欲鼓爆,眼前忽現水渠,已然無路。
這種速度下是沒法轉彎的,況且天龍蜈祖的爪風都已將屆頸背,長孫旭沖著水道上唯一的一條小舟奮力撲去,“碰!”重重摔在船頭,差點將船尾掀翻過去。
“……你王什麼!拆船么?”隔著篾竹船篷,傳來了撐舟船家的粗聲斥罵。
長孫旭不及解釋,瞥見岸邊上灰影一閃,腥風自頭頂呼嘯墜落,急得大喊:“撐船撐船撐船……快快快快快!” 船家長篙一點,小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飆出,嘩啦一聲蜈祖半個身子都墜進水裡,才借力斜斜穿出,落在另一邊的渠岸上;身手雖是如鬼如魅,落湯雞似的模樣土分狼狽。
僥倖逃生的白胖少年一沒忍住“噗哧!”笑出,見蜈祖循岸追來,遙對船家喊道:“老丈對不住……能再快些不?他要追……快快快快!”急得聲音都變了。
“還要快?”戴笠披蓑的船家冷哼:“那你扶穩了啊!”長篙疾點,小小的舟艇在水道上飛快穿梭,直如鼓風揚帆;明明天龍蜈祖奔行已快逾車馬,小船卻始終保持在一箭之外,長孫旭不死命攀住船舷,早被甩入水中。
他終於明白“箭舟”二字是個什麼意思。
人舟競快,蜈祖始終不肯放棄,長孫旭對越城浦是陌生,早不知身在何處。
本擬在閘口處非停不可,屆時向城將表明自己是昭信侯府內人,天龍蜈祖總不敢公然卯上官兵;豈料通過一段長拱橋似的遮陽水道,回頭城牆竟已在身後。
“老丈——”他逆風大喊:“咱們這是出城了么?” 船家沒好氣道:“是你說‘快快快’、‘別停下’的,要不循小路出城,是讓我撞死在水閘上么?” 長孫旭都快哭出來,仔細一想也沒錯,是自己沒說清楚,怎怪得人?若無小舟神速,早被天龍蜈祖捕獲。
正自頭暈眼花,城中一道煙花火號冉冉升空,方向瞧著像是天龍山眾人盤據之處;相隔不久,遠處的山林之中也發出一道煙火,形制顏色一模一樣,距離更近,連響箭似的尖銳哨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先前那記火號極有可能是見從施放,用以通知師門同夥,也可能是不相王的江湖人,唯獨不會是天龍山一方。
蜈祖雖仍尾隨,但速度明顯放慢許多,若是自己人的火號,沒有暫避其鋒的必要。
對長孫旭來說,除非後面那記火號是段慧奴放的,徑迎上去是自尋死路,否則便是見從方的人馬,最少在段慧奴確認身份之前,她們是不會取自己性命的。
少年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雖助見從免去被圍、乃至失手被擒的危險,卻又搭上了小舟船家之命。
天龍蜈祖的殘暴狠毒絕不在見從之下,就算奪回玉函,殺人滅口也是必然,怎樣才能令船家逃出生天? 長孫旭本欲起身,忽然鬆手坐倒,發現這暈眩並不自然,背上又麻又癢又是疼痛,反手一摸,赫見滿掌腥臭黑血,適才水面之上蜈祖探爪,畢竟沒有落空。
好嘛,這倒王脆。
毋須再想了,眼前只剩一條路。
“老丈!”他勉強打起精神,揚聲道:“煩往前頭水淺處,我要下船。
” 船家粗聲粗氣地說:“靠岸不就結了?” “不……不可!”長孫旭緩過氣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唯恐船家聽漏:“我……下船后,老丈請儘力撐舟,起碼半日間莫停;盤桓三五天後,再回城不遲。
追……追我的是綠林惡匪,殺人無算,唯恐連累了老丈。
些許銀錢,且作船資,望老丈莫要嫌棄。
”取出錢囊“喀!”一聲扔進船艙,故意多使氣力,聽起來更增分量;見小舟挨近蘆岸,沒等減速,朗聲道:“回頭再謝,後會有期!”撲通一聲翻落淺水,吃了滿嘴的污泥爛草,背門上的爪傷劇痛難當,咬牙不哼一聲,奮力爬上了岸灘,循火號發出的方向去,確保地面留下濕漉水痕,蜈祖不致斷了線索。